(引子)
1907年,美国总统罗斯福接受传教士明恩溥的建议,宣布将庚子赔款的余额退还中国,用于中国学生留美。次年双方协议创办清华学堂,每年向美国派遣留学生。
我的母亲初棠韵是第一批庚款留美的学生,1909年17岁的她通过层层考试,在10月深秋随着50人的大部队去到美国,三年后却生下了我,MercyChu梦初,一个混血儿。
1929年美国遭遇资本主义大萧条,而中华民国正处于黄金十年,仿佛命运牵引一般,兜兜转转,母亲带着同为17岁的我回国了。
(一)
回国后,方知是民国一十八年,北平特别市刚设立不久,母亲和我说第三批庚款留美的学生离开中国之后,就爆发辛亥革命,中国人都剪掉辫子,一晃二十年过去,走在街上的人倒是和洋人区别不大。
可终究头发还是黑的,我便成了异类,时不时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红色的高跟鞋,披着花蕊坎肩,头戴黑色蓓蕾帷帽遮住半张脸,还是遮不住满头金灿灿的卷发。
我想着在赶到家宅之前尽量低调些,埋头走路,视线总紧紧跟着母亲乌黑锃亮的靴。忽而冲进来个逃窜的人,不远处有妇人尖叫,“来人啊——抓贼!”
这么一声令下,真有四五个人追赶起来,奈何不巧的是那个贼在我后方,追赶的人撞了我一下又一下,我强稳住身子,恼怒了句,“Careful!”
“MercyChu,areyouallright?”母亲这才发现已同我落开一条马路的距离,停下脚步笑着等我。
那笑容,或许是我这辈子看到最后的,最珍贵、最美好的。只因下一刻,我的头被蒙上黑色的麻袋,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二)
依稀听到母亲的惊呼,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
时间流逝的感觉变得不真实,手腕脚腕处被绑上粗糙的绳子,耳旁传来陌生的呼唤声,“姑娘,醒醒,快醒醒。”
……
醒醒?从什么时候睡去?又该从哪里醒来。
地上是砂石,很凉……感觉到身子被拖曳着,万般沉重,无法动弹,音嗓传入耳中已是飘忽,“放宽心,她是真的没意识,逃不掉……”
……
而后发生的事我全无印象,等再次醒来,四周是令人绝望的黑暗,隐隐透着红光,脑中似有把锉骨分筋的锤子,一下一下的敲打,手脚被绑住,眼上蒙着布条,想要叫唤,口中自然也是塞了大块苦涩的布。
奋力挣扎几下,莫名觉得浑身疲乏,看不见的时候,恐惧就会放大。
是绑架,我刚回国就遭到绑架,是要勒索钱财还是贪图女色?脑中飞快思索着怎么样才能逃走,甚至构思起游说的话。蓦地,鞭炮声接连响起,罩在我头上的麻袋被取走。
光亮刺目,我不禁闭了下眼,恍恍惚惚环顾四周——
那些人穿着很奇怪,长大褂、长辫子……一个个笑得如沐春风。不算大的屋子内摆着几桌子菜,引人注目的是正中的烤鸭,油亮焦黄,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异怪着,欢呼雷动,也不知是谁一道尖嗓,“新郎新娘一拜高堂——”
毫无防备,我被身后突然伸出来的手按住,脑袋狠狠磕到冰冷的石地上,随即晕厥。
(三)
主啊,求你救我,从方言和忘形的舌音之错误中解脱……主啊,你是我的力量,你是我的救赎主……
距离关进这灰暗的屋子已有三日,我滴水未进,没有一个人来过,唯一能感知时间流逝的是那扇糊着花纸的窗,透进来阳光、月光、阳光……
我是怪胎,黄头发不说,满口英文让他们震惊,他们互相商量良久,最终将我关入这个屋子里,连被迫结婚的对象都没来得及看到。
天色渐渐暗下来,而我也快撑到极限,门上的栓子在此时松动。惶恐之中翻捣屋内能用来防身的东西,最终拔去燃着的蜡烛,将烛台正对着门口,蜷缩进角落。
哐当。
栓子落地,我失声惊叫,“Getout!”
半晌,没有动静。我缓缓抬头,视线尽头处,一盏微灯。立在门口的少年穿着素雅,夜风掠起他披散的长发,衬得整个人有种分不清性别的美丽,微微一笑,带着丝沧桑,惊心动魄的魅惑。
他试探着往前一步,将怀中抱着的一碟子煎饼递出来。
哐当。
这回是我手中握着的烛台落地,我三步并做两步夺过他手中的煎饼,狼吞虎咽。蓦地抬起了手,含着泪原地乱蹦。
咕噜——
我大灌几口水,半依在门槛上,他淡色的双眸始终看着我,见我忙碌停下,才缓缓开口,“我是圭杉,和你一样是被绑过来的。”
我忽然觉得无边黑暗之中透进来一丝光亮,释然开口,“梦初,你可以喊我梦初。”
他淡粉色的唇角上勾,“原来你会说人话。”
第二天我从屋子里走出去,才知道,圭杉就是我的丈夫。
(四)
在离开北平不远处有一座山,叫做不归山。
或许是因为与外不通,这里的人还过着旧时代的生活,可终归是年轻人愈来愈少,绑架年幼的孩子成了种风尚。圭杉9岁的时候就被绑入不归山,一晃十年没有娶妻,养父母实在着急才出此下策。
圭杉很支持我,他向我许诺不会碰我,并且计划带我一同逃出山去。有一次我们躲过全村人的目光逃到山的另一边,却还是被人逮了回来。
养父母气急败坏,狠狠将圭杉推到院子里,将我关入屋子。我看着两个身形彪圆的人渐渐向我靠近,心底害怕到了极致。
啪!
养父抽上我的脸颊,粗鲁拽住我下颔,呵道,“不人不妖,哪来的杂种带坏我儿子!我按住她,你给她把头发搞了!”
头发?不,不要……
掐在我嘴上的手指施加狠力,让我难以说话,斜眼看到养母端着盆乌黑的水向我靠近。
她一边臭骂着一边将乌黑的水浇在我头顶,渗透进双眼,耳鼻,口腔……异常难受,我支支吾吾,“你们……不、得好死。”
“按住她!”养母尖嗓。
养父两只眼狞笑着,大力捏住我的下颔,几乎能捏碎骨头。我几近晕厥,被黑水猛灌的呛咳起来,口鼻之间酸疼难忍。
终于,倏然身上的束缚消失,我颓然倒地,欲张嘴臭骂几句,唇瓣异常艰难的开阖,乌黑的水反涌而出。
“走,让她一个人好好反省!”
养母说着,将剩余的污水一股脑的从我头顶浇下。
(五)
Mercy的意思是仁慈,母亲希望上天对我仁慈,因为她已近足够不幸,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很害怕走上母亲的路子,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10月底的天格外冷,分散的神思集中回来,感到浑身被污水湿透,寒冷严丝合缝贴紧身体每一寸,冻得整个人只想缩成一团,我咬咬牙,抱着膝盖默默安慰自己,逃出去就好了。
抬头望着花窗,上面蒙着厚厚的水雾看不真切,但可以想象,此时的北平必有朗朗星空。
门栓再一次松动,圭杉踏着月色而来,形容憔悴些许,将薄被裹上我的身子,没说一句话。
我能猜测到,他定是苦苦央求过养父母,才能来见我。
可我丝毫感觉不到欣喜,甚至愧疚难耐,趔趔趄趄起身,一手捂着自己的嘴,一手颤颤抖抖在窗上写下单词:dream。
苦涩着,“这个单词叫做梦,只要梦还在,就能活下去。”
我强扯出笑容回转身子,在看到他双眸含泪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牢牢拽住胸口,突然就感到一种疼,自己的泪水跟着决堤。
可哭泣许久,也没觉得好受。我用袖子抹干泪水,又胡糟糟将单词抹去,开始同圭杉交谈,“我真心佩服你,能在这么个鬼地方生活十年。”
“生活久了,就麻木了。”
“那你还想着和我一起逃出去?”
圭杉的回答让我一愣,我看着他和周遭格格不入,却又莫名觉得他早已适应,早前是我没考虑这么多,现在细细想来,竟然有点看不透他。
他似乎也意识到会是一次漫长的谈话,坐到了床榻上,缓缓回答我,“是梦吧。只要梦还在,就可以活下去。我被迫接受这里,可还是想着去到外面看看,哪怕就一眼,我愿意看过之后马上回不归山。”
“没那么惨,逃出去后住我家宅,我包吃包住。”我心里好受了些,坐到圭杉身旁,同他描述起我的经历……
(六)
逃离不归山需要从长计议,我和圭杉商量决定等待时机,年节。圭杉说每到年节,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根本顾不上我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很难熬,很不容易才看到大红灯笼挑起。
我在美国不知道什么是年节,放眼望去都是花灯,万重影幢,连平时不出门的妇女都换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好一派熙攘景象。
“梦初,都准备好了吗?”
圭杉递过来一块布巾,从我的角度堪堪能瞧见他高挺的鼻梁,和修长莹白的手指,身为男人,竟有如此双手。我愣了愣接过布巾裹在头上,铜镜中的自己愈发像不归山上的人,穿着笨拙的花棉袄,头发盘起来,面色发黄。
“走吧。”
他头一回拉上我的手,丝毫没有不适应,带着我绕过人群往偏僻的小路狂奔。
山峦如巨兽横亘眼前,寒风从耳畔吹过,溪水寒泉,荒鸦惊起。我们不停的跑,跑到身后亮起愈来愈多的火把,像张不断生长的金光蛛网,渐渐吞噬死寂的山路。
“你快走,我帮你引开他们。”圭杉甩开了我的手。
“不行,要走一起走。”
正当我们挣扎之际,面前迎来新的火光,两面夹击。我倒抽口凉气:谁都逃不走了。
火光逼近,是让我足矣泪流满面的容颜。
“MercyChu.”
沙哑得都不像她的声音。我怔怔站在那里,像等待百年,失去力量般轰然跪地,“娘……”
我不知道怎么脱口而出喊了娘,母亲显然愣了下,几步上前搀扶我,将我揽进怀中,“终于让我找到你,快,跟我回家。”她拉着我折返,方看到身后还有一个人,“你是……”
然而等不及圭杉自我介绍,身后的人追赶过来,养父径直上前扯开我和母亲,几个帮着他的人操着棍子将母亲围住。
场面随即陷入混乱,母亲试图推开隔着我们的人,无奈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是对手,眼睁睁看着我被歇斯底里的拖走,她拼命尖叫,“你们这是绑架!是人格谋杀!你们会受到制裁!”
可那又怎么样呢,一点一点的远离……
黑色的门吱呀带上,我被关回屋子,面前还是彪圆的养父母,他们这回又想对我做什么?
刺啦——
身上的衣服棉袄被扯开的瞬间,我感受到莫大的恐惧。
“野杂种,不给我们生孙子,尽想着带跑我儿子。”
养母尖锐的嗓子回荡在我脑海,我本想做出一副无所谓模样,好让他们没那么得意,没那么不知好歹,却不能。泪水涌上来,抽噎的哭泣着,越哭越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