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未央宫深处,一间院落紧邻皇帝的寝殿,红门威严,然而院里却杂草丛生,好似无人打理般,那杂草深处藏着一间屋子。
一个老太监正对着桌上的菱花镜描摹,只见他往满是皱纹的脸上扑着一层厚厚的白fen,脸上的油光和那白fen混凝出一种奇怪的颜色,又轻抿了一口胭脂红,双手掐着兰花指从身旁的架子上拿起一条巾帻放到桌前,用食指轻轻的抚平,这才掐着边角细细的系到自己的额头上,盖住那额角上的刀疤,对着镜子左右看看,露出满意的神情。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越过门槛,拨开杂草,跑向屋内:“大人,汝阴传来消息了!”
那老太监微微一笑,脸上的褶子堆砌在一起,轻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重新放到菱花镜上,整理着自己的笼冠,缓缓道:“杂家不是教过你了吗,遇事切记勿急躁,别急——有话——咱且慢慢儿说着,啊。”那声音比女子要喑哑,比男子又阴柔,听起来,却让人忍不住感到一阵扭曲的寒意。
小太监自始至终未敢抬头,颤抖道:“是。广陵王行到汝阴,遭人偷袭,身负重伤,据说……据说那刺客招认是皇上派去的。”
听到“身负重伤”四个字,老太监终于看了他一眼:“重伤?确定?”
“是,派去的人亲眼所见。广陵王第二日夜晚去寻花问柳时,与天水宫的人不知因何缘故打起来了,天水宫的人撕破了他的衣衫,那伤口就露了出来。”
老太监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勾起一丝冷笑:“寻花问柳?天水宫?呵呵,事情开始有点儿意思了。”
小太监有些不解,道:“大人?”
老太监没有理会他,只是挥一挥手:“行了念祺,你且下去吧。”
“诺。”
待那小太监离开,老太监踱步到窗前,幽幽的注视着一院荒草。
正阳宫
“朕说不要喝!你们全都聋了吗!”
老太监踏进正阳宫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皇帝愤怒的砸了药碗,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敛了敛眸,老太监淡定的立在殿中央,缓缓抬手笑道:“皇上可别为难这些小丫头们了,不喝药如何能长生不老,长统天下。”
见老太监来了,宇文忌的表情缓和了不少,却仍带着一丝怒气:“朕不爱喝。”
幽幽的叹了口气,老太监走上前,微微吃力的屈膝蹲下,默默的拾起地上的残渣碎片。
“魏铭你这是干什么。”皇帝站在高阶上,神色复杂。
“替陛下收拾残局。”老太监也不抬头,手上动作也不停歇。
许是听出他语气中的别有用意,宇文忌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监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眼睛轻睨了一眼周围。宇文忌当下示意其他人都离开,大殿之上只剩下老太监和他。
“陛下又派人刺杀广陵王了。”
“是,那又如何?他存在一天,朕这宝座便坐不踏实一天!”宇文忌重新坐回龙椅上,他如何能将这辛辛苦苦得来的宝座拱手让人。
“为何不与老奴商议,做万全之打算?”
“朕担心你心太软,对凌陌狠不下心。”
“所以陛下还是在怀疑老奴对陛下有二心,认为老奴对先帝还有感情?”
“毕竟你跟了他四十载春秋。”魏铭做他皇兄宇文祁的贴身太监做了四十年,纵使传闻宇文祁对魏铭再不好,他也不得不防着点儿。
“可是这四十载春秋我是如何过来的陛下还不知道吗?这四十载春秋里谁才是真正用心对我的难道陛下以为我会不清楚吗?难道陛下对我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魏铭此时觉得有些凄凉,连带着语气都发了冷,手指也死死的揪着衣袖。
“魏铭……”宇文忌神色有些复杂。
魏铭打断了皇上的迟疑,敛了那带着愤恨的语气,又幽幽道:“想必陛下已经得知,汝阴已传来消息,派去的刺客的确伤到广陵王,伤口在胸口处,可是刺客是陛下派去的消息也已经在全国范围内传播开来。”
“朕知道!凌陌那个臭小子,被朕夺位必定心有不甘。呵,那又如何,这天下如今还不是朕的天下。朕要他死,他就活不得!”宇文忌的脸上布满阴霾,提起宇文凌陌,他便有些狰狞。今早起来得知前些天的刺杀行动不仅失败,那刺客竟然还招认是他指示!别以为他不知这都是那臭小子耍的把戏!
老太监勾起一丝冷笑:“可是陛下也该为自己的声誉想一想。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今日这天下陛下还并未坐稳。要赢得百姓的支持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广陵王自小由陈太傅教导长大,对学派个中虚伪收买人心的手段甚是了解。陛下难道不怕世人皆说那广陵王继承了先帝遗风吗?”
宇文忌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怎么想的?”
见皇上已经将他的话听进心里,魏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缓和了语气:“老奴以为,至少近期不可太过急躁。在广陵王到达广陵郡之前,切不可再对他出手了,否则一旦广陵王在途中遇险,陛下怕是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宇文忌恨得牙紧了紧,因体衰而耷拉着遮住眼睛的眼皮也张大了许多,露出一双精明而浑浊的眼眸:“他不想去广陵,朕帮他去。”凌陌从长安去广陵走了三年还没走到,每次都有各种借口停留在帝王的行宫数月。他以为他宇文忌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想逃过广陵一死,想东山再起,他宇文忌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魏铭看着皇帝,感受的到他身上散发的戾气,静静地低下了头:“不妨先让各地行宫关了门。这样广陵王带着一府的亲眷和仆奴,行动不便,就不得不尽快赶往广陵。”
宇文忌思索了一下,道:“嗯,如此甚好。不过,到了广陵怎样招待他,朕倒还没有想好。”
老太监眼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寒光里泛着杀气:“当然是……”
宇文忌没有错过魏铭一闪而过的眼神,微微一笑,脸上的纹路清晰的折叠出来:“还是你懂朕。”知他者,莫过魏铭也。
老太监擦了胭脂红的嘴角也微微勾起,衬着抹的煞白的脸,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另一边汝阴的行宫里,宇文凌陌和顾星阑也没闲着。自从那日从烟柳巷回来,二人之间的气氛很多时候变得很微妙,别说单南烛,就连向来漠不关心的蔓草都觉察出微微不对劲来,可是问谁谁也不肯说。
看着顾星阑又立在窗前看着莲池发呆,蔓草无奈的摇摇头,回到偏房,取了件披风,又回来轻轻搭在顾星阑肩头。看了看顾星阑沉默的背影,蔓草便一个福身,离开了。星阑躲公子躲了快五日了,也不知那日在烟柳巷到底发生了什么,最近连南烛少爷都很少来行宫了。行宫每日沉寂的似潭死水。
看着蔓草离开回房,顾星阑叹了口气。他着实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公子了。他一向在公子面前都是沉着冷静不动手的书生模样,作为一介谋士,不沾染死士的身份是规矩,然而那日事出突然,来不及多想便挡在公子身前,甚至连左手都不自觉的运了气,不知公子会如何想他。会不会怀疑,他的身份。
“先生,这是我家公子送来的五味脯。采拓山上的牛羊璋鹿猪肉特制而成。去年深冬入窖,夏日吃味道刚刚好,叫您尝一尝。”
前来通报的丫头,打断了顾星阑的思绪。五味脯?他皱了皱眉:“好,放下吧。替我谢过公子。”
“诺。”
看着端放在桌上,摆盘精致的五味脯,顾星阑勾起一丝冷笑。自父亲母亲死后,他就再也没碰过五味脯了。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明明是他的八岁的生辰宴,明明每个桌上都摆满了他最爱吃的五味脯,明明那些来参与宴会的大人们都夸赞他,如此爱吃肉将来必定成为一介英勇忠诚的武将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然后呢,结果呢?所有人的鲜血都喷洒在那些五味脯上……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味道。充满血腥的味道,杀戮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闭了闭眼,顾星阑痛苦的蹙起眉,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他的头好痛。
“星阑哥哥~”一个清脆响亮的女声让他从回忆中抽离。不用回头,他便知晓,一定是凌泉公主。
宇文凌泉刚一蹦进顾星阑房间,便看见他伫立在窗前,眼睛紧闭,眉头紧锁,不由得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睁开眼,转过头,看着不过豆蔻年华的凌泉,顾星阑有些微微羡慕道:“没什么,最近身子有些乏。”
凌泉听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溜溜的转着,又扇动那微微上翘的长睫毛:“为什么不找蔓草嫂嫂呀~嫂嫂的医术多厉害呀!”
“嘘——”顾星阑眉眼含笑把手指搭上嘴唇,语气也少见的俏皮温柔,“你蔓草嫂嫂要是知道,又该逼着我喝药了。”
凌泉嘟起了嘴,摇头晃脑像个小大人一样:“以前凌泉生病的时候,母后说,人生病就要喝药,不要怕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顾星阑看着凌泉忍不住抬起左手在她的头上敲了一敲:“你呀!”
“哎呦!星阑哥哥怎么连你也欺负起凌泉来了!哼!”宇文凌泉有些生气的作势对顾星阑挥了挥拳头。
顾星阑装作害怕的样子,戏谑道:“别别别,谁敢欺负我们小霸王花公主呀。”
“算了算了懒得和你玩了,蔓草嫂嫂呢,我找她玩去~”
“找她做什么?”
“去求上次凌泉摔伤时嫂嫂送去的膏药啊。”凌泉蹦蹦跳跳的跑到门口,扒着门框,向院里四处张望着,寻找蔓草的身影,“我屋里的丫头今早磕伤了腿,我的膏药用完了,管嫂嫂再要些。”
看着凌泉一刻不停歇的活蹦乱跳,顾星阑的笑意也溢满脸庞:“大概在偏房后身的茅草房里炼药罢,你且去寻她吧。”
“嘿嘿,那我去啦。星阑哥哥再见!”凌泉回头对着顾星阑灿烂一笑,便又跑着跳着向偏房后身去。
顾星阑看着宇文凌泉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脸上不自觉便浮现出疼爱的表情。他是打心底里喜欢并疼爱凌泉公主的。
如果,小轩还活着……罢了,小轩纵是活着也比凌泉要大个几岁。顾星阑定了定心神,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冷静,小轩也不知还在不在世。
那日的宴会,虽然被突如其来的禁军杀的血流成河,但是也有人是意外,他和小轩。小轩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那天禁军闯入的时候,正巧三娘带着他和不满两岁的小轩在后花园里玩着竹蜻蜓,当前庭的老嬷嬷浑身是血的滚进花园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说话便咽了气,烟气一点点的升起,从前庭蔓延到花园。
三娘当即觉得事情不对,便把怀里熟睡的小轩绑在他身上。他一向温柔如水的三娘,那样含泪却轻轻的告诉他,没关系,她只是要和他玩一个游戏,就是看谁藏得更深,谁能更长时间的不说话。然后,他躲在竹林深处墙根的一个狗洞里,眼睁睁的看着三娘决绝的返回前庭,也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一个他熟悉的身影向花园里躲着逃着,然后却都倒在刀下、火下。最后,他看到了他的兄长弟弟……他的二娘三娘……他的父母……
他做到了。他没有说话,真的一声都没吭,可是那些人仿佛还是看到了他,他们向他走过来了……
顾星阑突然只觉一阵窒息的疼痛感自心肺升起,抓着胸口的衣襟,艰难的仰起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不记得了,他真的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从狗洞逃离的,更不记得自己到底把小轩怎么样了,只知道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小轩已经不在他身边,而他,躺在渭水河畔,一个人。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
是他弄丢了小轩,是他的错。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搭上顾星阑的太阳穴,或轻或重力度刚好的按压。
“三娘……”顾星阑有些迷茫的睁开眼。
得到的却是一阵沉默。转过身,蔓草安静的立在他身后。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眸里满满都是疑问,可是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打了个手势,告诉他,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
顾星阑苦涩道:“可是好起来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蔓草没有接他的话,眼睛里也不再充满疑惑,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打手势道,你要吃点什么吗?我叫厨房备给你。
“不必了。”顾星阑轻轻摇了摇头,他没什么胃口。
无意间瞧见桌上摆着的五味脯,蔓草挑了挑眉,他从不吃五味脯。三年来,每年公子都会派人送来五味脯,星阑每次的回复也都是喜爱。然而,她从未见他动过一口。默默的低下头,蔓草将放着五味脯的盘子端了出去。想着倒掉又可惜,不倒掉自己又只吃素。想来想去,便将那五味脯放到偏房的墙角,还不如喂喂这院里的猫猫狗狗。
放下盘子,蔓草有些满意的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便轻移莲步向厨房走去,还是该给星阑做些吃的,他中午都没吃饭,这会子都已经申时了,他身子本就羸弱,经不起这饥一顿饱一顿的膳食习惯。
蔓草吩咐下人将面条端给顾星阑,自己则悄悄回到了偏房里,关上了门窗,透过直棂窗的雕文缝隙偷偷的窥看。顾星阑坐在席子上,看着她有些掩耳盗铃的小动作,不由得想笑。便用左手拿起筷子挥了挥,大口的吃起面来。
蔓草做的面条……着实难吃。顾星阑尝了一口,一边挑出一个小小的鸡蛋壳,一边想着,下次一定还是和凌陌一起到堂厅用膳好了。
蔓草隔着缝隙,看到顾星阑真的开始吃了她做的面条,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喜悦,转身坐下,便专心拿起她的瓶瓶罐罐又研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