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
轻快的脚步落在卷轴上,徜徉于诗意中。流光匆匆滑过,抛下身后灿烂如画的身影。一场青绿色的芭蕉雨落洒在黛色的屋顶上,也落在灰蒙蒙的记忆里。枝头的樱桃褪去青色,他们也走到卷轴尽头,走向成熟。几番辗转,谁也无法违背宿命,或悲或喜。
《归去》
这个冬天绵延至年后,依然久久不愿归去,白雪又开始从京城的天空处飘落,似乎要冰封住整个天地。因琪雅死缠烂打,湘雪到底留在了宫中,没能回到年府与父母过年,腾济格和仓卓也一直留到年后。
“腾济格,快走吧!”仓卓坐在黑骏马的背上,掉转马头催促身后的腾济格。腾济格恋恋地徘徊在宫门前,雪花很快在他的肩头堆积起两座小山,他拍拍肩膀,落入地面的雪很快被马蹄碾碎、消融在地面的积雪里。
“你说皇上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连连暴风雪的侵袭,草原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仓卓和腾济格是带着族人的希望来到京城的,现在他们带着康熙的承诺回去,腾济格却依旧有些放心不下。
“皇上是天可汗!一定会信守诺言的!”仓卓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大家都在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呢,快走吧!”
“嗯!我们快回家,娜塔莎该思念我了!”腾济格抹掉刚刚挂在脸上的隐忧,对着草原的方向灿烂地笑开。
“娜塔莎才不会思念你这个不称职的哥哥!”仓卓故意这么说的,他也开始思念草原的亲人了。
一声清脆的响声,白雪中划过一道强有力的弧线,落在黑骏马上。
“穆哲,我又来到了京城,你看到了吗?琪雅妹妹生活得很好,放心吧!我现在就要回来了,回去我们的草原,我们的家。你还是在思念京城的,我能感觉到,虽然你说过草原才是你永远的家。”一阵风,扬起的飞雪直刺双眼。仓卓固执地睁大眼睛,细细记录沿途的风景,打算回去之后讲给穆哲听。
正月初六正值琪雅生辰,德妃命人摆了几桌酒席为琪雅庆生,饭后在淑芳斋的风雅存小戏台听戏。琪雅最厌看戏,以往都是偷偷开溜,这次是她自己的生辰,想逃也逃不了,只能到处挑刺,一会儿说戏文老套,一会儿抱怨那老旦咿咿呀呀一唱半天。“只听过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喝茶也有喝醉的!”湘雪早知她是坐不住了,起初并不理她,直到她这会儿说错了,才打断。
“怎么是喝茶了?你见她刚刚用小指尖在杯子上方挑钩了吗?”
“但她明明吹气,还扫刮了几下,怎么不是喝茶了?”
琪雅不信,也捧起茶盏学样,湘雪便轻声向她解释:“戏台上的喝酒可不像咱们平日那样,它讲究的是虚实结合。比如刚刚那是喝黄酒,黄酒烫了可是会起沫,自然要将沫刮到旁边去。再者,一根马鞭可不就是骑马。”
琪雅听得漫不经心,看到德妃转头看向她们这里,湘雪也就适时打住,继续看戏。琪雅没看到德妃眼色,继续感叹道:“这样看戏也怪累的。还得知道那么多才能看懂!”湘雪赶紧暗中递眼色给她,这才安静下来。
宫中的日子大多还是平静的,湘雪渐渐也习惯了这种平静的生活,琪雅却越来越受不了,整日无精打采。好不容易熬到元宵,琪雅一直想看看宫外的元宵灯会究竟是何景象,早早拉着胤禵跑到德妃处求了恩典,三人便一起出了宫。琪雅自是看什么都新鲜,一直兴奋不已,偷得浮生半日闲,湘雪和胤禵也十分开心。
街市上花灯纷繁,让人目不暇接,湘雪选了一盏小巧玲珑的芙蓉灯,琪雅则是挑三拣四,挑花了眼。桥下一处悬着数盏精致的梅花灯,形态各异,且淡出隐隐梅花的清韵,让琪雅不禁驻足流连。正要伸手提起一盏走马灯,却不想亦有人在摘灯,竟是那日街头遇见的梅沾,两人俱是一愣。
“那日被你抢了剑,今日又要与我抢灯!”梅沾放下灯,站在他身后的龙吟却上前与琪雅争了起来。
琪雅认出了龙吟,惊讶笑道:“怎么是你?”
“这叫冤家路窄!”
琪雅笑脸相待,龙吟却有些不悦,湘雪刚想上前拉走琪雅,却被胤禵拉住了。“那不如咱们好好比一比,谁赢了,这灯就归谁,怎样?”
“明明是梅大哥先拿到灯的,我不和你比!”龙吟自知不是琪雅的对手,紧紧抓住灯不放。
“你是怕输?”
“才不是!”
龙吟急忙否认,却不想便被琪雅夺过了花灯,又要急忙上前去抢,却被梅沾抢先了。“刚刚是在下与姑娘同时摘灯,不如让在下和姑娘比试如何?”
湘雪听了自是朝琪雅摇头,胤禵却笑道:“琪雅的功夫都是我教的,不会有事!”
“多谢十四哥成全!”琪雅提灯上前,自信满满道:“抢到了,便是公子的!”
几个回合下来,琪雅没有败下阵来,梅沾也为占到优势,难分上下,让龙吟和湘雪都担心不已,胤禵倒是泰然自若,他深知琪雅是个鬼灵精。正逢龙吟无限欢喜之际,琪雅却突然脚下一滑,手中的花灯也飞向湖面。琪雅竟全然不顾地飞身追灯,差点落入水中,幸得梅沾出手相救,却也让琪雅趁机侥幸赢了梅沾。
“这盏灯算我的了?”
“愿赌服输,自然是姑娘的。”看着琪雅琪雅琪雅一脸的灿烂,梅沾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看着琪雅提灯快乐的样子,湘雪不禁嗔道:“真是个孩子,为了这盏灯险些落水!”
“才不会!我又不和你一样,是个缺心眼的傻丫头!对吧,十四哥?”
见胤禵忍笑点头,湘雪才明白刚刚琪雅定是故意失手,此刻被他们嘲笑,也不能辩驳。看到胤禵强作镇静的样子,不由好笑道:“笑就笑吧,仔细憋伤了身子!”
胤禵朗声大笑起来,琪雅也万分得意地朝着湘雪扮鬼脸,她闹不过兄妹俩,迅速跑开了,却冷不防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胤禛,掉落了手中的芙蓉灯......
一路上,琪雅拉着胤祥絮絮叨叨地讲述他们刚刚的见闻,提到与梅沾抢灯时更是神采奕奕。胤祥也一直笑容满面,不时轻抚琪雅的头,满眼的疼爱下却又藏着淡淡的伤愁。走到宫门处,胤祥忽然叫住胤禵,低声嘱咐道:“往后不要带琪雅出宫了!”
胤禵自是不解,只点点头,行完礼,便飞也似地进了宫,留下胤禛和胤祥在宫门处静静观望他们远去的身影。
听闻胤禛府中有一大片梅花,琪雅便又想出宫,胤禵却推三阻四,她便直接去找胤禛。胤禛便与她约定不能离开贝勒府,这才有这么一次暂离紫禁城的机会。
胤禛的贝勒府没有金碧辉煌的富贵,典雅、安静,像文人墨客的居所,却又渗透出隐隐的高贵,和湘雪想象的截然不同。胤禛并不在府中,佳泰穿着半旧的家常衣饰出门相迎,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高贵,笑盈盈地引领众人来到梅林。
佳泰命人在梅林附近的一处屋子里置办了酒席,胤祥和胤禵坐在屋内和佳泰饮酒、说笑,琪雅迫不及待地拉着湘雪跑进梅林里。
“好多梅花!”湘雪跟着琪雅踏进梅花林中,呼吸着隐隐的花香,忧伤的脸上渐渐展露笑颜。看到琪雅自在享受地灿烂笑容,她不由想起母亲,另一个恋梅的女子。踏入幼时的美好记忆里,年轻的母亲轻轻拉着小女儿的手,漫步在香雪海中。只有那一树树洁白的梅花才能拭去母亲脸上的忧伤,才会让母亲放逐笑容。湘雪猜,那里一定承载着最纯净的爱情吧!
“我以后要在屋子四周都种上梅花,而且只种梅花!”
看着琪雅想入非非的模样,湘雪不禁笑道:“公主是中了梅花的毒了!”
“还好意思笑我,你不是也一样中了荷花的毒吗?就许你与芙蕖为邻,不许我与梅相伴了?”
“句句有理,说不过你!”
见胤禵和胤祥来了,琪雅故意耍弄湘雪道:“十三哥、十四哥若是闲着,还不如赶紧回去挖水塘种荷花去!湘雪说了,谁若是为她种一片荷花,她就嫁给谁!”
“公主怎么又胡闹了!”
湘雪急急埋怨,胤祥却坦然笑道:“我家塘里已经装满了沅歆的鲤鱼,可装不下荷花了!”
胤祥这样说,众人都笑了起来。琪雅知道胤禵对湘雪有意,自己也觉得他们十分相配,便连连朝胤禵递眼色。然而胤禵知湘雪心中并无自己,见她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忽地笑道:“我若是挖了水塘,也学十三哥养鱼,每天看雨、喂鱼,等鱼长大了、张肥了,便捞起来煮了吃!”
见胤祥和胤禵都不应承,琪雅有些懈气,对胤禵更是咬牙切齿地表示失望。胤禵假装没有看到,和胤祥欣然聊起眼前的梅花,湘雪自是一脸胜利的笑容。
他们在贝勒府待了半日,在胤祥的监督下,早早回到宫里,并未能在外面玩耍。琪雅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把平日对付胤禵的招术用在胤祥身上,乖乖地收了心。
春风唤醒了沉睡的枝头,抹上一层烟雾色的嫩绿,发丝被杨柳风浅浅摇曳着,飞入柳丝中。毛毛细雨为天地饰上一袭纱衣,凝成的水珠恋着新芽,落入柔软的草地。春天原本就是属于生命的季节,新生命总是美好的,有足够的空白页,可以让人尽情地填写无限的期待。苏勒的女儿诉浅也降临在这个美好的春天里,点亮了许多笑容。
御花园里春花渐次绽放,蝶舞蜂绕,初七下九,各宫的女子均盛装出游,撞破了一冬的沉寂。然而,御花园再美,与宫外的无边无际的春天相比,显得过于狭小、单调。经了年岁的生命渐渐适应了宫中寂寂的春日,而年轻的生命总是充满活力,经不住丝丝缕缕的诱惑。琪雅早就逛腻了御花园,整日惦记着高墙外的风景。见湘雪侍弄花草,她便走过去数了数花骨朵的个数,又折下一片叶子当作飞镖玩耍,觉得十分无聊。想着年后一直都未曾在功课上用心,湘雪便劝她看几阙词,以防万一,她听了立即狠狠瞪了湘雪一眼,无比怨恨地坐到书斋里。《宋词全集》翻到贺铸的“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眼睛却盯着窗外的紫藤花架出神,不知又神游至何处。待湘雪进来,她装作已看完书,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打着哈欠道:“真想出去骑马!”
“前些日子才刚刚出去,皇上不会再同意了!”
湘雪在心里回味着旧年游春的场景,也十分想念外面的春光,却也知道宫里的规矩,便劝琪雅收心。留下来陪伴琪雅,春天也被等到了。同顺斋的紫藤花长得十分茂盛,枝条一直垂到地面,将花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她便也会惦记起家中的花草,惦记她的鹦鹉乐乐。年后她们也并非就一直安分地待在宫里,凭着琪雅死缠烂打的功夫,她们也得空出宫溜达过几次。不过因为胤禵不得空,每次都被一大堆换了行装的侍卫紧紧跟着,怎么也甩不掉,自然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尽兴。
“我也知道皇阿玛不会再买我的账了,所以嘛——”琪雅一脸坏笑,眯着眼瞅着湘雪,不知心里又有了什么盘算。
“别指望奴才!奴才可不敢像公主那样跟皇上谈条件。”湘雪自然知道琪雅目的不纯,见她步步上前,自己便连连退步,厚实的花盆底一脚便踩在了刚刚到来的胤禵脚上。胤禵立即抱脚跳了起来,湘雪也吓得掩口惊叫。
“呀——”
“啊——”
“你下手也太狠了!”
胤禵抱着脚,龇牙咧嘴地不断叫嚷,却毫无真正的痛苦之色,令人生疑。琪雅一眼就看出了胤禵,早已递了眼色与湘雪。得知胤禵是在装模作样的,湘雪忽地收起惊恐,笑盈盈地屈身福了一福道:“奴才可没下手!最多是下脚重了点!”
“这还不重!昨个儿才被十哥的剑狠狠砸到了,今天又挨了你一脚,看来注定要倒霉的。估计我以后就要给铁拐李当徒弟了!”胤禵摆出一脸担忧,连连哀叹:“还不知道以后怎么走路呢?”
“真的很严重?要不要传太医?”听他说出那么一堆话,湘雪皱了皱眉头,她有些怀疑新伤、旧伤加在一起,是不是果真严重了。
“疼死我了!好疼啊!”
胤禵索性坐到栏杆上嚷嚷个不停,湘雪要催小李子传太医,他又偏偏不让,让湘雪有些不知所措。
“十四哥就会欺负湘雪心软!你啊,跟本公主待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聪明不起来,这么快就上当了!”眼看湘雪又要被胤禵骗住了,一直安静看戏的琪雅还是忍不住上前拆台。
琪雅是早就打算砸场子的,又朝胤禵那只“伤脚”踢了一脚,胤禵恨恨地看着琪雅,真想把她给生吞了。
“啊——琪雅你太狠了!”
“公主——”湘雪轻轻低唤了一声,有些担心。
“没事的!放心吧,十四哥这种小孩子把戏一次都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琪雅冲湘雪眨眨眼,“打小十四哥就爱用这招骗我的关心和眼泪!呔!妖精,还不速速显性!”
说着,琪雅又要上前一脚,胤禵急忙跳开,便也果真露了馅,湘雪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又上当了,又气又笑道:“呵呵,看来今天有人要报仇雪恨哪!”湘雪抿嘴一笑,“那奴才就不干涉,先行回避一下了!”说完,湘雪朝门外走去。
“哎——湘雪你别走啊!琪雅是骗你的——”胤禵急忙起身,迅速跑到湘雪面前,伸手拦住她。
看看他的脚,湘雪将目光聚集在那双澄澈的眼睛上,满眼都是疑惑,看得胤禵心虚不已,“这个”、“那个”的结巴了起来。
“到底谁是骗子啊,十四哥?”琪雅坏坏地伸出脚,意欲再踩一脚,胤禵飞快地闪开。
“这下子你的‘庐山真面目’可都被湘雪看到了!”琪雅一脸得意,她总是喜欢和胤禵抬杠,乐此不疲。“湘雪可得好好谢谢我了!”
“都是你瞎掺和的,湘雪都已经相信了!”胤禵冲扮着鬼脸的琪雅挥挥拳头。
“好了,看你们两个斗嘴都看腻烦了!”湘雪压下胤禵的拳头,拉他坐回原位。看着胤禵和琪雅坐下之后还互相瞪眼皱眉的,湘雪不禁好笑道:“怎么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怎么这么说呢?至少我可比你大!”胤禵不服气地站起身,走至她们面前,“不准你说我是孩子!”伸手捏了捏琪雅的鼻尖,“只有琪雅才是小孩子!”
看着胤禵淘气的言行,湘雪虽然嘴上答应不再称他为“孩子”,可心里依然不愿承认他是个大人。
“我也不是孩子,我都长大了嘛!”琪雅钻到他们中间的空隙里,大声宣告。三人随即快乐地笑开了,笑声乘着春风,成一串悦音飞往天际,纯真、无忧。
胤禵经历的世事还太少,又有德妃那把保护伞呵护着,虽然年龄上比湘雪大了几岁的,但内心依然还是那般孩子气的。和胤禵相比,湘雪就像一株老柳上的新枝条,虽然刚刚在这个春天出生,但从老柳根部继承而来的汁液却让她过早地成熟。她从老柳的汁液里读出沧桑,也明白了世事的沉浮变化。因此,她是一个过早老去的生命,尝到圈圈年轮记载的苦涩,经历了风雪的侵蚀,即使依然保留着新枝的面貌,心却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