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缘》
冬日迅疾而至,冰封了整个太液池,琪雅拉着胤禛、胤祥一起去走冰。正玩得开心,胤禛却推托有事先行离开了,胤祥也跟了出来,十分不解道:“四哥不喜欢年家的格格?”
胤禛想了想,淡淡笑了笑说:“十四弟喜欢她。”
胤祥摇摇头说:“爱情可不是小时候的玩具,不能谦让,甚至不用讲道理!”
“是吗?我不觉得。”
“那是因为四哥还没遇到自己真正爱的人。”
胤禛没有回答,浅浅一笑,继续向前走去,胤祥无奈地提起脚步,跟了上去。
转眼,距离上次向德妃请求离宫的日子已过去一月有余。一个月里,湘雪一直忙着躲避着宫中四起的流言,静静地待在小院构筑的天地里。京城的秋天去的有些仓促,大地上还残存着几分绿意,北风便钻入每一处缝隙,吹散最后的余温。湘雪从未体味过如此寒冷的冬天,单薄的宫装上粘满寒气,即便躲在屋里,她也感到分外冷。纷纷扬扬的雪从天空遥不可及的地方飘落下来。一夜飞雪,金瓯玉阙尽失颜色,皆为厚厚白雪覆盖着,紫禁城成了晶莹剔透的唯美宫殿,似乎被白雪遮掩住的那些悲哀、丑陋不曾发生。
室内笼着火炉,自然要比屋外暖和许多。院子里寂静无声,朱门紧闭,挡住外面的寒意,也守护一屋的温暖。湘雪和琪雅正临窗弈棋。湘雪是四艺精通三艺,唯独棋艺不佳。因此,每逢弈棋之时,琪雅总是很兴奋,也就时常缠住湘雪这个“棋场败将”。湘雪虽不大爱下棋,但闲居深宫,便也借此打发时间。琪雅连赢了好几盘,也渐觉无趣,便和湘雪换上连着雪帽的披风带着一屋子的宫女、太监跑到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她的鬼点子总是源源不断的,总是能在宫城的禁锢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雪帽早被风吹落到身后,头上落满了雪花,年轻的灵魂一下子忘了尊卑位次,沉浸在雪恩赐的快乐中。无忧的笑,越过高墙,传到外面。连墙外当值的侍卫也被感染了,表情凝固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年羹尧收回脚,静静站在墙外,听墙里的笑语盈盈,嘴边也绽出一朵冰花,似喜若悲,四周是凌乱的脚步,不知他徘徊了多久。
太监帽、流苏领巾,卷轴手臂、玛瑙眼、毛笔鼻子、涂成红色的茶碗当嘴巴。这个雪人看上去既滑稽又可爱,他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们仿佛置身于一户郊野人家的小院中,做了一件普通人家女儿做的事情。
宣泄出的快乐,和着如絮的落雪,一起屏蔽无尽的悲哀。
“苏勒!”年羹尧轻轻唤了一声,苏勒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出神地凝望着窗外渐渐零散的雪。
“苏勒!”年羹尧又上前一步,轻轻将手放在她柔软的双肩上,她这才回过神来,扬起皎洁的笑容,轻轻为他掸去肩头的落雪。
“见到湘儿了吗?”
“见到了!”看到苏勒一脸的期待,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将苏勒拥入怀中。
“湘儿好吗?”
想起那无忧、自在的笑声,年羹尧轻抚着苏勒的云鬓,低声安慰道:“她很好!”
“什么时候能出宫?”
“还要等皇上的旨意!”
苏勒点点头,偎依在年羹尧的肩头,感到无比幸福。他们静静相拥着,看着窗外如絮的飞雪,也觉得温暖无比。
雪越积越厚,惠妃突然盛情相邀,湘雪只好踏雪赴宴。惠妃早已过了争宠的年纪,偏殿里住得也是有了年纪的贵人、答应,都是各自闭门过活,互不相扰,整个宫殿显得有些冷清。因雪还在下,湘雪便挑了一件青白色的披风御寒,依旧是寻常衣装。见湘雪穿戴清雅,惠妃笑言她和苏勒倒像是亲姊妹,有着纳兰家的女儿的脾性。进屋喝了杯茶驱寒,便被惠妃拉着坐到软塌上说话。惠妃喋喋不休地夸赞自己的儿子,湘雪并不熟悉大阿哥,自是提不上兴致、插不上话,只笑着点头附和。或许是宫苑生活过于清寂,偶有热闹,惠妃又将湘雪留在宫里用膳。熬到午后,趁着惠妃打盹,湘雪便按照琪雅的计策,将納其夏留下,自己一个人悄悄离开。
甬道里又积起厚厚的雪,各处宫殿都变成相同的颜色,更难分辨方向。地上有些滑,她便扶着宫墙,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时间长了,手脚冻得冰凉,依旧未找到通往永和宫的路,不禁有些泄气,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转身便看到胤禛、胤祥朝她走来,胤祥满面笑容,胤禛依旧一脸平静。自从那日尴尬分别后,胤禛每次来永和宫请安只在前院稍稍停留,也未曾见到湘雪。湘雪原本对他就有些避之不及,自然也没有在意到他的突然消失,只对他的突然出现十分意外。
行礼问安之后,胤祥指指不远处惠妃的寝宫笑道:“格格这个逃兵好像逃得不成功!”
她原是嘱咐納其夏,若是惠妃问起,便说她定是出去赏雪迷路了,却不想真的迷路了。走了那么长时间,又绕回了原地,看着胤祥爽朗的笑容,湘雪也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却不敢看胤禛。三人结伴同行,有胤祥爽朗的笑声打破寂静,又不用直接和胤禛接触,湘雪并未感到太多不适。走到一处转角,却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追上来低声说了几句话,胤祥便跟着小太监转身朝东宫大步离去。
胤祥离去,湘雪自然不知所措,便故意扶墙而行,落下很远,胤禛却停下脚步等待。
不得不与他单独相处,湘雪索性一直低着头,盯住胤禛衣服黑色的下摆,不紧不慢地跟着。胤禛忽然停住脚步,湘雪险些撞上去,害怕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看着她不安的样子,胤禛又朝她走近了几步,突然道:“你害怕我?”
湘雪愣了一下,慌忙摇头,越发表现出惊恐。胤禛见状只微微点头,并无其他言语,便又提步前行,将她落在身后。
雪被风主宰着命运,迎面飞来,片片撞到脸上,倍觉冰冷。同样的生命起点,却因错了脚步,命运截然不同。落在屋檐上、树枝上的雪犹能融成雪水,质本洁来还洁去,落在地上的雪却要遭人踩踏。想到自己也是这样一瓣落错地方的雪,湘雪不由轻轻顾自叹道:“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的声音虽是极低的,胤禛却还是听到了,回眸朝她淡淡一笑道:“京城的雪季会一直绵延到年后。”白色的雪落在他黑色的衣服上,在肩头堆起薄薄的一层,一黑一白,不是那般泾渭分明地交融在一起,却显得十分宁静。湘雪不敢迎上胤禛的目光,又盯着他黑色的下摆,上面也粘着细碎的白雪,构成自然的纹样,引起她无限遐想,却听胤禛又道:“原以为你是喜欢雪的。”
“也不讨厌。”眼前的这位四阿哥让湘雪捉摸不透,她也不敢不答,只低低吐出这一句,便又立即低下头去。她怜惜雪的命运,想着若是她们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定不会落在路上被人踩踏,也定然不会落在空寂的紫禁城里。
“我喜欢下雪。”胤禛却没有看她,顾自止住脚步,伸手接住几瓣雪,湘雪也抬起头,看到他眼眸中的奕奕神采,有些不解。胤禛将手中的雪送到她眼前,几瓣雪迅速在掌心融成水滴,浅浅笑道:“雪和黑夜像万物的王者,它们能将万物变成一种颜色,安宁整个天地。”
他的音调臻于安宁,黑色的瞳孔释放出安静、和软的光泽,像是光滑、圆润的宝石,却又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犀利和深不可度的冰寒。这种寒冷只有他的笑眸才能融释,他却似乎特别喜欢保持冷漠的安静,就连笑也大多是浅淡、安静的。然而便是这重浅淡的笑却使湘雪不由放下戒备,极其自然地呵气搓手,带着淡淡抱怨:“霜前冷,雪后寒。现在已经这般冷,融雪时该要更冷了!”
“习惯了便好。”胤禛淡淡安慰,又转身看向湘雪,眼眸里的笑意更浓了几分:“有一种雪不会让人感到寒冷。”他眼中蕴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温暖,将平日挂在脸上严肃的棱角一一抹平,显得越发亲切。英俊的脸庞和胤禵很像,但又多了坚毅。
“六月飞雪?”
湘雪脱口而出,带着淡淡的期待和疑惑,全然没了往常的谨慎、不安。看到她自入宫以来鲜有的天真模样,胤禛又想起赏桂那晚她和胡期恒的一番对话,不禁笑着摇头:“二月的雪,杏花飘落的时候。”
“二月的雪?”湘雪有些疑惑,又抬头仰望天空,望着雪花从遥远的天际坠入凡尘。不知是胤禛的笑使她放下戒备,或者是眼前的场景令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湘雪也伸手接住几瓣,转身自在笑道:“二月的雪可有这般好看?”
望着她自在、纯澈的笑颜,他也不由地点点头,快乐地笑起来,目光久久停驻在她的笑眸上。这个含着诗韵的女孩,拥有不同于一般旗人女子的那重细腻、清秀,泛着江南的烟水的眼眸,却能耀出星辉的璀璨。湘雪偶一回首瞥到胤禛凝神的目光,便羞涩地垂下眼眸,不安地搓手。良久,胤禛终于察觉到那份尴尬,却又伸出手,抚向伊人云鬓,湘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
“别动!”声音不大,一贯的平淡里透出几分不容置否,湘雪安静地站在他面前,陷入连绵的惶惑......
胤禛细细拂去她头上的一层薄薄的落雪,扬起手中的一枚枯叶,露出鲜有的孩子气的狡黠眼神,笑道:“它——落在了——你的头上!”
“啊——奥——”等明白他只是想取下那片枯叶,湘雪的脸霎时红成了香山的红叶。还等不及她逃跑,胤禛的手又落在她的头上,依旧带着狡黠的笑意,轻轻为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发丝。她的脸更红了,像香山经霜的红叶......
待胤禛将湘雪送回到永和宫时,琪雅已闷了大半日。见到胤禛,琪雅欣喜不已,忙忙拉住他对弈,声称和湘雪这样的手下败将过招实在无趣,“棋逢对手”才能尽兴。胤禛见她如此兴致,便留了下来。
紫檀嵌螺钿大理石心炕桌上放着金丝棋盘,琪雅手中紧握着一粒白玉棋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对面的胤禛。“四哥,你就再让我两个子吧!”琪雅认为的“棋逢对手”在湘雪看来实则是“大言不惭”,胤禛连连退让,琪雅也未能占上风。
琪雅又要耍赖,胤禛摇头道:“再让你两个子,你还会得寸进尺,要求我再让你三个!这样下去,棋艺又怎么会有长进?”
“好四哥!求你啦,就这么一次,一次嘛!”琪雅不放弃,继续央求,她就是这么一个淘气的公主,让胤禛禁不住她的反复折腾,最终妥协,只警告琪雅下不为例。琪雅乐得一个劲儿不住点头,装傻撒娇的样子,乐得在一旁观战的湘雪也笑出声来。
“湘雪不能笑话我!我会分心的!”琪雅冲身旁的湘雪瞥了一眼,又迅速埋首棋盘。
“奴才还是先出去,免得公主被吃干净了,又扰奴才耳根清净!”湘雪不等琪雅反驳,跨出门径直往启明轩走去。
纵然琪雅步步小心、谨慎,但终究敌不过胤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白子被胤禛的黑子杀得片甲不留,留下一脸的无奈之色。胤禛对黑色极为着迷,每次下棋,他都会选择黑色的棋子。听闻他们的战斗结束了,湘雪便又从书轩回来。胤禛捧起茶盏,轻轻撇去茶沫,笑容里有些得意。琪雅则垂头丧气道:“四哥,你太厉害了!我从湘雪那里赢来的成就、骄傲统统被你吃光了!”话罢,她突然扭过头,看向湘雪,刚刚还挂在脸上的懊恼之色一扫而光,笑嘻嘻地说:“以后——还是湘雪陪我下棋吧!”
“奴才可不敢让公主赐教!”湘雪连连摇头,故作惊恐,胤禛也笑着看向她。
“琪雅又怎么折腾大家了?”胤禵掸去肩头的几片雪瓣,大步跨进了屋里,听到湘雪的话,自然明白定是琪雅的淘气行径。
“十四哥来得正好!快帮我报仇!”见胤禵来了,琪雅如获救星,立即将他按在自己的座位上,又忙忙地收拾桌子,胤禵被她接二连三的举动弄蒙了,胤禛和湘雪则笑个不停。
“四哥棋艺比十四哥略胜一筹,我又比湘雪好!不如我们两两联合,共战一局!”琪雅眉飞色舞地计划着,胤禵只当是下棋,便连声称好,胤禛也并不反对。待明白过来之后,胤禵却怎么也不乐意给琪雅当军师,抱怨道:“你棋艺那么差,会拖我后腿的!”
“湘雪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呢!四哥都没意见!”琪雅不服气地反驳。
“湘雪的棋品比你好!又不会叽叽喳喳的!”胤禵瞥了琪雅一眼,满脸的不乐意,“不行,我要和四哥换换!”
“不行!那样有失公平!”琪雅不愿妥协,最终胤禵也只能作出让步。胤禵有些失望,胤禛有些欣喜,湘雪有些尴尬,琪雅有些期待......
一场意外的对决开始了,屋外还扬着洁白的漫天飞雪,落在黄色的琉璃瓦上,安静地观战。琪雅和湘雪负责出子,胤禵和胤禛当军师,出谋划策。看似平常的一局棋,却因为两位军师各有所思,有点儿像一场争夺战。但绝不是琪雅和湘雪之间的战争。
虽说是两两联合、互补,但到底还是兄弟两人之间的较量,琪雅和湘雪只是充当提线木偶。一会儿是胤禵深锁双眉,一会儿是胤禛凝神沉思。显然,他们都在很用心地下这盘棋,而不是琪雅口中的切磋、游戏。或许,他们将这一盘棋想像成人生中其他的东西,因而这成了一场必须全力以赴、一决雌雄的争战,步步谨慎,招招留意,空气里也溢出紧张。
“放这、放这!”胤禵急忙嘱咐琪雅。
“我偏不!这里才对!”偏偏琪雅不买账,执意将一粒白玉棋子送给胤禛,还认为自己是对的。
“多谢公主!”湘雪还不等胤禛发令,立即吃了琪雅刚刚出手的白玉子。
“啊——我错了!”琪雅想悔棋,却被胤禛和胤禵同时抓住了手。
“琪雅,悔棋可不算真君子!”胤禛微微笑着。
“奥——”琪雅拉长了声音,宣泄心中的不满,胤禵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又回敬了过去,湘雪和胤禛忍不住大笑起来。
“快吃了那粒!”胤禵恨不能自己出子,可是约定在先,不可违背。
......
“就放在那里!那里!”胤禵的脸都快被琪雅气绿了!胤禛和湘雪却相当默契,时常不谋而合,继而相视一笑。
一盘棋,四个人下了将近一个时辰,胤禵见湘雪与胤禛配合默契,自然有些不快,加上琪雅添乱,越发难以集中精力。最终湘雪终于赢了琪雅,或是胤禛赢了胤禵。
“就是被你搅得!”胤禵有些不服,或者说是在生气,不断地埋怨琪雅。琪雅的确是个不合适的木偶,总爱按自己的想法出子。
“本来就是你不如四哥嘛!”琪雅推脱责任,两人又开始斗嘴。
“要不是你添乱,我也不会输到这步田地!”
“输一个子和输十个子都是输!没什么区别嘛!”
“十四弟原谅琪雅吧!改天我再和你好好单独杀一盘!”
“那一言为定,四哥可别毁约!”
“当然!”看着胤禵认真的样子,胤禛郑重承诺。
因为经常在琪雅处碰面,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明显改善了,偶尔也会一起闲聊、玩笑。对此,德妃十分满意,她开始接受湘雪的存在,但依然不能感激她的出现!康熙不这么认为,他越来越信任湘雪,或者说是肯定自己的眼光、远见。
生在帝王家,他们是兄弟,也是对手,以后可能是君臣。他们相互之间始终是心存芥蒂的,始终用铠甲保护自己。挡住利刃、长枪的伤害之余,铠甲也将别人真诚的关爱、友善隔在外面。铠甲内那颗深藏的心,始终品尝寒冷、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