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宫门,典华又耐心地将宫规复述了一遍,叮嘱湘雪不可逾规越矩。紫禁城,自是天家气象,金瓯玉阙的华丽里又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仪。多年过后,重又踏入这座宫城,典华感慨万千。初入宫城,湘雪紧伴着母亲,她从未想到过会踏入这片神秘的天地,被莫名的兴奋和恐惧缠绕着,十分安静。往来的太监、宫娥皆行色匆匆,领了主子的交代,不敢在路上有丝毫的耽搁。德妃宫里的女官领着年氏母女绕过道道相交的红色宫墙、处处相通的门廊,终于绕进了永和宫。
永和宫是二进院的格局,她们未在前院停留,被安置于后院正殿同顺斋中的一处小间。同顺斋是黄琉璃瓦硬山式顶,同样是明间开门,四扇双交四椀槅扇门,中间是两扇外置风门。次间、梢间槛墙,步步锦支窗,两侧也有耳房。和前院的永和宫一样,东西也附有三间格局装饰相同的配殿。只是院子的西南角上多出一座井亭。
女官示意她们在此等候,自去通禀德妃,湘雪便好奇地打量当下身处的屋子。陈设典雅却不显奢华,临轩处放有一张紫檀木的书案,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宣纸、徽墨、湖笔、端砚;还有朱砂、赭石、花青一类的绘画颜料,想来主人定是喜爱文墨的。案头上还放着一盏半旧的宫灯,书案后立着一排书架,藏书倒不是很多。湘雪不知不觉地靠近了那排书架,随手抽出一本书,正要翻阅,便被典华叫住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宫女进来送茶,见此情景便笑着安慰道:“福晋不必拘束格格,这是十四阿哥小时候的一处书房,现在只有十公主偶尔会来坐坐!福晋和格格先在此歇息、歇息!”说完,朝她们福了一福,便退到外间侍立。
深宫中的女子,无论怎样的年纪,都含着一股深藏的聪慧,让人难以捉摸她们内心的悲喜。湘雪忖度,刚刚随行的宫女定是德妃的近侍,她的穿着打扮显然比其他宫女好很多,言谈举止也格外大方得体。
刚刚来的宫女让她们不必拘束,但看到典华稍显拘束的神情,湘雪还是把先前抽出的书放回了书架,只偎着母亲喝茶,静待传召。
窗外摆放着几盆白中泛绿的菊花,院中的一棵银桂正值花期。混合在一起的两种花香,被阵阵秋风挟入屋内,满室生香,醉人亦自醉。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刚刚送茶的小宫女又回到书房,带她们去前院。
正殿并不如湘雪想像中那般热闹,除了年氏母女,还有几个女子分坐在两侧,均衣饰华美,明媚动人。德妃盛装端坐在正中的坐榻上,风采未减,面善语慈,岁月也眷顾起红颜。湘雪随母亲行礼,德妃亲自扶起了典华,拉她坐在自己身旁。湘雪站在典华身边,偷偷扫视四周,却撞见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便是那日马场遇到的十公主。十公主琪雅看到湘雪一脸的惊讶,便朝她微微摇头,又立即看向其他地方。湘雪不明其意,便安静地垂下眼帘,静静地听众人言语。
德妃拉着典华的手寒暄,典华频频点头称是,德妃又指着下面两侧坐着的女子,一一介绍。“那是四福晋!”坐在左边第一个的四福晋佳泰起身朝德妃盈盈福了一福,接着紧挨着她的济敏格格、右边的十公主、侧福晋李氏,均循着佳泰起身行礼。
德妃又唤湘雪到自己跟前,她迟疑地看了看母亲,典华微微点头示意,她便绕行至德妃身旁。“这就是姐姐的小女儿!真是个标致的姑娘,文文静静的!”德妃握住湘雪的手,不住夸赞,问及她的年岁等等。
“和咱们的十公主同庚!”佳泰笑盈盈地看向湘雪,又扭头看向十公主琪雅,却听德妃笑道:“倒是比琪雅稳重多了!”
“额娘又编排我的不是了!我哪里不稳重了!”众人如此评价让琪雅也坐不住了,起身径直走向德妃,却拉住了湘雪的手向德妃撒娇道:“不然,额娘让湘雪格格留在宫里给我作伴,也让我学学乖?”见琪雅并未道破她们已是旧识,湘雪也装作初识的样子,并不言语。
“娘娘不知道,湘儿在家也是淘气的,费了她阿玛不少心!那里比得上十公主这般可人、懂事!”典华一席话听得德妃与众人都眉开眼笑,琪雅悄悄地向湘雪调皮地眨眼,她也被那调皮、娇俏逗乐了,对这个十公主好感倍增。
“湘儿与琪雅年纪相仿,不妨在宫里多住几日,也好和琪雅做伴,免得她整天在我耳边嚷嚷嫌闷!”德妃替琪雅将湘雪留了下来,典华却是喜也不是、忧也不是,湘雪是不愿留在宫里的,却只能谢恩。多了一个玩伴,琪雅自然十分开心,高呼“额娘千岁千千岁!”
“四阿哥到!十三阿哥到!十四阿哥到!”众人正聊得热闹,三个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突然闯入眼帘。这边先是“给额娘(德妃娘娘)请安!”,那边是“给四阿哥......请安!”请安声此起彼伏,汇织成一片。
胤禛站在最左边,一袭黑色银绣纹饰的长袍,十分清瘦,却没有半分颓唐。他一抬头便看到了德妃身旁的湘雪,一往如常的淡漠里杂入一丝悲戚。因进宫,觉着女儿平日的妆扮过于素净,典华特意为湘雪妆扮了一番,为她选了一件粉色芍药纹样的衣裳,发上也添了几件珠花,如此打扮起来却依旧一派雅清。撞到胤禛的目光,湘雪慌忙低头,却又感到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带着自然的气息......
湘雪忍不住抬起头,遇上一双纯澈的眼睛,孩子一样的胤禵正肆无忌惮地笑嘻嘻地看着她:“额娘身旁的格格很面生又很面熟,不知是哪个府上的?”胤禵收回打量的目光,他不知道湘雪便是那天在戏院外遇到的女子,湘雪也不知道他们已算是“旧识”。
“这是湘雪格格!今年夏天才到京城的。”
“难怪瞧着与京里的格格不一样,就像从诗里走出来的。”
胤禵刚开始感叹,便被琪雅截断了:“十四哥又开始油嘴滑舌了!湘雪格格可是孔夫子的女弟子,你那一套雕虫小技是行不通的!还是赶紧向师傅学会怎么锦心绣口,免得让人笑话!”琪雅生性活泼、爱闹,清澈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暖人的笑,仿佛从来不知悲伤。她极爱和胤禵斗嘴,常常不分场合,为此二人听了德妃不少唠叨,却始终改不了,还好二人倒是越斗越亲。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难不成你是不服被别人比下去了?”面对琪雅的嘲笑,胤禵依旧一脸孩子笑,“不然,你给我当师傅,教教我怎样说话!”
“我可没那么小家子气!四哥和十三哥肯定也认为湘雪格格是美人,可都没有像你这般油嘴滑舌、花言巧语的!”听了琪雅这番孩子话,佳泰和李氏动了动嘴唇,德妃淡淡而笑,典华也浅浅笑了笑。胤禵不服,胤祥笑着驳斥琪雅,三人顿时闹作一团,湘雪也轻轻笑了起来,偶然撞到胤禛似笑非笑的目光,便慌忙低下眼眸。
“好了,好了,十四弟说的是实话!湘雪格格和咱们李妹妹一样,都是柔风细雨刻出的美人儿,不同于我们这些泥捏的俗物,边角都没抹平整!”佳泰笑着起身调解,模样清秀的李氏依然安静地坐在位子上。
“湘儿自小寄居偏远之地,哪里比得上公主和福晋金枝玉叶!”典华适时地谦让了几句,湘雪则安静地低头。宫里的女人确实令人难以捉摸,想到自己还要在这种地方留上几日,便觉浑身不自在......
午膳过后,年氏母女陪着德妃等人听戏。身处众多挑剔的目光下,湘雪倍感不安,并未听得进戏,只是不断地喝茶。台上的花旦正演着越剧的《天仙配》,德妃点的。七仙女正在窗前织布,董永在诵书,很平凡、简单的家庭生活。仙子宁愿放弃永生去做交换的生活,怕也是台下那些个看客所羡慕的。只是身处帝王家,那种寄情山水、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男耕女织是一场最不真实的梦。她们喜欢听戏,喜欢戏剧里荒诞的爱情,喜欢深深沉醉其中的感觉。但她们同时也是清醒着的,知道戏散之后,自己还是自己,成不了莺莺、七仙女。台上、台下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戏剧,台下人的身份高,演技也高。
相同的墙,相似的门,紫禁城对于湘雪就像个大迷宫。她后悔一个人离开戏台,现在却忐忑地寻路,期待有人出现,却始终不见平日来去匆匆的宫女、太监。不知不觉已走出了丽景轩,踏入通往翊坤宫的巷道,巷道红墙的颜色相较其他地方,显得有些惨淡,路上散落着几片黄叶,随风移动,发出声声微弱的寂寥。她沿着落叶散落的方向行走,跨入翊坤宫,入眼即是院子里的那棵杏树。纵然已不是花开似锦、枝繁叶茂的时节,她也不会认错。她早已将这种树的四季绘在脑中,在心湖之畔悄无声息地开花、结果。
站在树下,抚摸那赭色的树皮,往事又清晰地映入脑海。她想起幼时和母亲每年一起等待第一朵杏花的场景,母亲总是温柔地唤她为“小杏子”,拉着她的小手一起在杏花树下漫步。然而母亲却只留给她的美好却十分短暂。在某个梅花盛开的时节,那个高傲的女子却被沉寂的湖水永久吞噬......
一片黑色突然飞入视线,湘雪惊慌地抬起头,泪光闪烁,遇到胤禛透着淡淡吃惊的眼睛。
“四阿哥——”
“格格怎会在此?”
“我——我也不知道——”她像一只迷途的小鹿,极易受到惊吓,试图藏匿起满眼的疑惑、不安,却将更多的不知所措暴露出来。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胤禛没有继续追问,将她送出翊坤宫的巷道。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仿佛被黑色的长袍孤独在另一重天地。湘雪跟在他身后,越靠近,却越感到他的遥远。一直以来,他仿佛都戴着面具,带着恒久的浅淡悲伤。那悲伤的浓淡变化也是极细微的,只是瞬间便又回到被凝固的表情。他只偶尔摘下面具,露出真实的喜怒哀乐。巷道尽头,他告诉湘雪丽景轩的方向,又披着一袭落寞独自返回。
殿内静悄悄的,宫女安静地垂手侍立在门前,德妃正歪坐在榻上小憩。如烟上前在她耳边轻唤了几声,她睁开眼见是典华,便命众人先退下。
如烟带着宫女步出内室,德妃起身缓步走到典华面前,满眼的不解。当年刚进宫时,她和典华被分到一处,众人都盼着得到雨露之恩时,唯有典华十分安静。不久之后,姿容出色的她得到了皇上的临幸,被封了嫔,典华则在不久之后出了宫。她记得典华出宫那日的笑容,灿烂尤甚朝阳,惹得那些今生不能出宫的女子无比嫉妒,连备受恩宠的她也不禁感到羡慕。
“当年你便不喜欢这里,过了许多年,你又求我让潇雪落选,如今为何要将湘雪带到这里?”
典华早就料到德妃会如此相问,刚刚看戏时,德妃也时常有意无意地看向湘雪。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对德妃也一如当年那般坦诚。“明休欠年家一份恩情。”
见典华竟然这般平静地道出实情,德妃却颇为埋怨道:“便也舍得湘雪,要用她的一生去报恩?”
“湘儿去了年家的桂花宴,那日许多阿哥也去了。”
德妃会意地点点头,她自然知道当日哪些阿哥受到邀请,又有哪些阿哥赴了约。“你们打算怎么办?潇雪当年并未被众人所识,如今湘雪定然是美名在外,我不可能一连否定宜妃、惠妃,甚至良妃的想法。”
“我明白娘娘的难处。只是想着日后若是湘儿进了宫,娘娘能够多加呵护,我和明休的愧疚便也能减少几分。”
德妃点点头,叹息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今日我将她留在宫里,不知是福是祸?”
秋风送来阵阵秋雨,滴滴答答敲打着芭蕉的枯叶,耿耿秋灯拉长了寂寂秋夜里的两个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琪雅支着头,靠在湘雪身旁,湘雪半躺在床上。两人皆已卸去了白日里的装束,穿着素底的衣服,被子半盖在身上。青丝慵懒地散在胸前、肩后,琪雅随手握住一把,也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还是湘雪的,无聊地绕在指间玩耍。
“我们又见面了!你的马骑得怎么样了?”待婢女退下之后,琪雅才提及那日马场的事,又连忙嘱咐湘雪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
“比那日好些了。”年羹尧自然没有多少闲暇,湘雪便常常拉着桑鼎去马场,几次有惊无险之后终于有了进益。
“我还以为你是汉人家的小姐呢!我们满人女孩子虽比不上马背上长大的蒙古女子,却也不像你这般柔柔弱弱的,大概是在江南住久了,也和那里的女孩子一样了!”
湘雪听了只点点头,害怕一不小心泄漏了真相,便主动说起了一些江南的风景民俗,小公主听得津津有味的,不时主动发问。“江南的中秋节也和宫里一样吗?”
“南边的秋天要比京城热些,每个中秋,我们都夜游西湖,在船头祭月、赏月。”
“真的吗?那该多有趣!”琪雅在羡慕湘雪拥有那么一段美好的经历,湘雪不禁同情,却不知道是同情琪雅,还是自己。贵为金枝玉叶的琪雅,至今未迈出宫门半步。她的天地浓缩成紫禁城那般大小,外面的一切对她而言仅仅是一个谜,一个极具诱惑的秘密,将民间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也当作游戏,觉得有趣,心生无限向往。
“我真想去江南看看!想去西湖里划船、采莲。四哥他们以前住在宫里的时候就经常出宫了,也去过西湖。十四哥还带了几套汉人的衣服给我,下次我穿给你看!”琪雅兴奋极了,拉着湘雪聊到子时,方才罢休。
湘雪幼年便离开了江南,她所说的西湖祭月也只是幼时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并未亲历。对于江南的向往,怕比琪雅多得多。琪雅玩累了,很快便睡着了,湘雪却一夜无眠,不由担心白天翊坤宫的那一幕会不会引起胤禛怀疑。
出生在皇宫里的公主,还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可以继续编织未来的自在天空。而那些从神武门进来的女子,皇宫便成了生命枯竭的地方,只有死亡才能帮她们摆脱道道宫墙的禁锢。而那也只是个残忍的慰藉。即使生命消亡了,帝王家族的身份也会继续捆绑着她们的身体,甚至灵魂。自由,对她们而言,永远都是残缺的,唯有将破损的自由和未完成的梦想转交到儿女手中,祝愿他们幸福。
德妃今日的妆扮异常华丽,穿了件品月缎绣玉兰飞蝶的敞衣,簪着凤戏牡丹的点翠头簪,戴着点翠穿珠花卉的凤钿,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却又不失温婉贤淑之仪。这一切都是因为君王的即将到来。
“今天皇阿玛要来检查我的功课,我竟忘了!”从前院请安回去,琪雅终于想起了这件对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事情。琪雅是公主中最为活泼的,也是最为顽皮的。她不太喜欢钻研书本,也不爱女红,却迷恋骑射。
“皇上——皇上经常检查你的功课吗?”湘雪很意外,宫女不让识字,她以为公主也以女红为重,没想到皇上竟然也关心公主的学业。
“嗯!”琪雅全然没了以往的活跃,愁眉苦脸的,与平日判若两人。“皇阿玛说我太贪玩,就会用这一招对付我!唉——”琪雅唉声叹气地坐进启明轩中,准备临时抱佛脚,湘雪在一旁随意地翻看着紫檀书架上的藏书,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像至高无上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样。
想到德妃今日盛装模样,湘雪不由同情起这些后宫的妃嫔。在别人眼中风光无限,她们是被艳羡和嫉妒的人群,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富贵人生。而真实的生活却是残酷的!她们日日要为明天的生活而穷心竭力地计划,时时担心被弃之冷宫,用胭脂水粉遮掩内心的不安、惶惑,强颜欢笑。即使人老珠黄,也不会轻易放弃,继续和年轻的容貌争宠,在紫禁城的妒海里挣扎。侯门尚且深似海,宫门可谓生即死!湘雪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去重复她们的悲剧,但想到即将到来的选秀,却也深感无可奈何。
深宫塑造了那样一群可怜又可悲的女子!把丈夫的到来变成一种期待、希望、恩典,并为之精心伪装自己。等待,成了她们生命中最长的季节;争宠,是最残酷的夏天;得宠,毕生的追求。她们似乎忘记了少女年华对爱情的期待,从不会问自己,是否爱那个自己一直在等待的男人。还是仅仅将他视为通往权位与金钱的一棵大树,自己则是一根藤蔓:只有有所攀附,才能达到生命的至高点。
湘雪立在窗边,正想得入神,却听琪雅急急嘱咐道:“若是我又挨骂,记得去通知额娘!”康熙要到了,琪雅不忘将后路铺好,以防万一。
康熙朝琪雅“嗯”了一声,径直跨进书斋,端坐在书案前,威信不言而喻。琪雅匆匆朝湘雪递去一个不安的眼色,然后才走进书轩。湘雪和云绮等,皆于屋外静观其变。
“你十四哥的书可都看完了?”康熙看了看身后的紫檀书架,又将低沉的目光聚集到琪雅身上,琪雅心虚不已。
琪雅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一步,屈膝一福,声音极低。“回皇阿玛的话,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多少,朕是不是也该找何国栋测测?”康熙故意不被琪雅糊弄过去,想看看这个女儿究竟还能想出什么法子。何国栋是康熙任命勘测清朝疆域的官员之一,常年奔赴各地,测完蒙古草原边缘,又辗转到西南戈壁边陲,跋山涉水。
“完了,完了,这下可完了!”琪雅小声嘀咕,被康熙听见了,低低吼了一句。
“在说什么?”
“回皇阿玛的话,我在思考!”琪雅也算是“久经沙场”,赶紧打马虎眼。
“思考什么?说来朕听听!”虽是面对女儿,康熙的口气依旧残留着朝堂上的震慑力!
“哦——”琪雅偏了偏头,声音拖得长长的,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父亲的龙颜大怒。
琪雅的小伎俩自然难以瞒天过海,康熙早料到她会搬救兵。刚刚那言行,分明是让外面的接应去请德妃过来解围。湘雪刚要离开,便被康熙富有威慑力的声音挡住了。
湘雪和云绮不安地互望,先后走进书房。云绮久居宫中,紧急关头也不至于全乱了手脚,依然习惯性地行礼。湘雪是第一次见到康熙,原本就十分害怕,遇到这种情形,更是惊慌不已,只是跟着云绮行礼问安。
“又要为公主搬救兵?”
“奴才不敢!”云绮又福了一福,“奴才见湘雪格格气色不大好,便想着带格格回屋休息,待皇上检查完公主的功课,再带格格过来。”云绮反应迅速,随口就编了个借口,令湘雪不禁暗自佩服。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被宫廷生活历练得如此成熟、深谙世道,湘雪也很矛盾。
“湘雪格格?”
康熙的声音里略带疑问,云绮悄悄推了推她,她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躲闪着康熙的目光。那样威严的眼神,仿佛一道灼目的光芒,使人无法看清光芒之后的真实。
“回皇上,是年巡抚的侄女!”身边的梁公公小声提醒,湘雪立即又福了一福,不敢再抬头。
康熙略一沉思,压过了刚刚浮出的惊讶:“是了,年遐龄义兄的女儿!”
“皇阿玛——”琪雅轻轻唤了一声,显得毫无底气。
“嗯——你又有什么事?”康熙转身,目光回到琪雅身上,她也低着头,忙忙地躲避。
“湘雪格格难得进宫,能不能让我多陪陪她?”
“罢了!朕今天就暂且饶了你,但下不为例!今天的账,朕先给你记着!”见康熙如此开恩,琪雅自是无限欢喜,康熙却又转向湘雪,颇有深意道:“听闻你阿玛是饱学之士,想必你也濡染了不少。既然娘娘留你给琪雅做伴,朕不妨多指派一项任务,替朕督促她的功课!”
湘雪只愣愣地点头,云绮提醒她赶紧回话,却见康熙已大步跨出了书轩。
康熙的行径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随侍多年的梁九功也心生纳闷,以为皇上是要提前将这个格格收入后宫!离开书轩,康熙去了前院,湘雪暗自感叹德妃的功夫没白费,却也陷入惶惑中。
她所厌恶的不仅仅是源于宫城的烦琐的规矩,还有那些难以看懂的眼神、难以理解的曲折的话语。在这处宫城中,琪雅和胤禵算是例外,或许是因为他们还处在年幼无知的年纪,还没学会那些心眼。和他们的相处总是简单、快乐的,就如同胡大哥、桑叔叔和宋儿,他们都没有太多的弦外之音,不需要她去费尽心思地揣摩。
康熙凝视着窗外,德妃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幽远的晴空。过了半晌,康熙方回首嘱咐道:“好好调教她!”
“是!”德妃福了一福,脸上看不出悲喜。入宫以来,无论品级如何,她都一直谨守本分,十分得康熙的信任。
“胤禛也算历练出来了!”本该是称赞的语气,德妃却听出了微弱的无奈,也不敢质疑。她虽深居后宫多年,然而毕竟还是一个远离争斗的女子,自然不能理解帝王的不安。看着自己的儿子们大部分都已在朝廷里聚集了自己的势力,康熙既喜又悲,只能让他们互相牵制。“年家的女儿才貌双全,与胤禛倒也般配!”
“皇上的意思——”她原以为皇上又要纳妃了,却料想不到这次是为胤禛指婚,十分惊讶。
“暂且不必声张!”
德妃点头道“是”,却不由担忧,暗自思忖该怎样向胤禵解释。她早已看出胤禵对湘雪的爱慕,也思量着怎样让康熙将湘雪指给胤禵,却料不到康熙另有所思。她似乎始终无法猜度帝心,不由感到深深恐惧,害怕日后会有更多的出乎意料让她为难!
康熙把难题丢给德妃,阔步离去,那样的气势压得德妃透不过气,她忘记了跪安,木然地立在门前。她好像明白了,但又不是真正能理解的。她独自站在院中,静静地望着悠远的天空,质问上苍,为什么要选择她的儿子?她不是不想拥有那份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荣耀,但更加害怕承担荣耀背后的酸涩。她不是一直在祈祷上苍让他们兄弟一辈子和睦吗?可上苍似乎没有理会,反而让她最终陷入永久的恐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