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归来,日子变得冗长、冗长,好像时间也会苍老,继而缓慢了步伐,悠哉、悠哉地行走在生命的道路上。知晓年羹尧忙于政务,湘雪便安份地待在年府中,有时和典华一处说笑,更多时候独自在房里抚琴、看词。其间,年羹尧也来过一次,不过是稍立片刻,便匆匆离开了,湘雪也未曾放在心上。
“疏疏半帘雨,寂寂几声琴——”乐乐又开始学舌,湘雪放下琴谱,起身给乐乐添食。看着乐乐啄食,她感到十分有趣,便立在笼子前逗弄鹦鹉,沉浸在属于他们的简单快乐里。宋儿笑盈盈地从长廊的拐角处走来,捧着一些衣物,桑鼎也笑呵呵地站在长廊尽头静静等待着。
“格格,桑叔叔到了,咱们可以动身了!”
得知苏勒有了身孕,湘雪显得比年羹尧还要兴奋,急急缝制了许多小孩衣服。她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想着若是个女孩,定然会像苏勒那样美丽,这样世间便又多了一个仙子。
秋意愈浓,天气愈凉,秋风染黄了荒野的草木,庭前屋后犹有几处蓊蓊郁郁。马车在年府门前停住,银杏金色的扇形叶子散落在地上,带着若隐若现的桂香。湘雪和宋儿先后走下车,朝桑鼎道了声谢,便被几个婢女引入门内。一片刚刚逝去的叶子,翩跹而下,悄然落在湘雪的云鬓上,恍若折翼的金翅蝶,安静地栖息。
年府所在地原是一片桂园,木樨遍植,正值花期,画栏桂树悬秋香,风景绝佳。年遐龄便治办了酒宴,邀请一众相交的朝中官员过府赏桂。年遐龄借口锦尧年纪尚小,不知礼数,劝说湘雪帮岫玉招呼女眷。湘雪平日里最厌与这些官家太太、小姐相交,便一口回绝了年羹尧,年羹尧知父亲此番行径必是别有用心,便又请年希尧当说客。
原来在这些女眷中也有不少是各宫妃嫔的姊妹,年遐龄想借此让众人认识湘雪,若湘雪果真入宫,日后也能得到后宫主子的提携。年氏虽是四阿哥的佐领,年遐龄并不愿意孤注一掷。他不愿自己的女儿嫁入皇家,害怕有朝一日,父女亲情会成为枷锁,将年氏的命运永远和四阿哥的荣衰锁在一起。湘雪的出现恰好成了开锁的钥匙——她可以是年家的女儿,也可以和年家毫无关系。
“如若这般,你让亮工怎么向爹解释?体谅亮工,湘儿,好吗?”年希尧醉心于书画,不善言辞,他满脸的焦急让湘雪起了疑心。她不禁想弄清年氏父子的真正目的,便对年希尧步步紧逼,让年希尧手足无措。年希尧实则也猜到父亲的用意,他虽不太赞同,却也不能违逆,只能硬着头皮来见湘雪。
“让我体谅二哥哥,为什么不是二哥哥体谅我呢?”
“湘儿,你就帮帮亮工,否则爹一定会责备的。”规劝转为哀求,年希尧不是个精明的说客,自然又被湘雪将了一军。
“那就请大哥转达二哥哥,湘雪爱莫能助!”
“湘儿,现在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不要再这般任性了!”年希尧本不善辞令,湘雪这般伶牙俐齿让他更加无从应驳。
“怎么舒坦,就怎么活,大哥哥不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吗?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成了耍小孩子脾气!”湘雪自知年希尧不是自己的对手,越发咄咄相逼,不由暗自得意。
“这——湘儿,”年希尧不知道这么回答,却又说:“要能屈能伸,不要太固执了!”
“能屈能伸的是大哥你们这样的大丈夫,我只是一个小女子,犯不着委屈自己!”
年希尧被驳的哑口无言,他张张嘴,只道了一声“四阿哥”,又被湘雪的话挡了回去。
“别拿什么四阿哥、五阿哥的压我!”年希尧听得目瞪口呆,湘雪只以为他理屈词穷了,便潇洒地转身,一脸得意地准备逃之夭夭,却见胤禛、胤祥迎面走来,一下子傻了眼,呆呆立在原地,进退不得。
“四哥,看来你和五哥哪天不小心得罪了这位格格!”胤祥一脸灿烂,语调也十分轻松,胤禛也浅浅地笑着,湘雪却低下头去悔不当初。她模糊记得胤禛,又听得胤祥称胤禛为“四哥”,猜到也该是一位阿哥,心里不由害怕。
看到胤禛和胤祥的笑脸,年希尧安心不已,却又有些五味杂陈。他上前几步,再次问安,湘雪也慌忙跟着问安,暗自祈祷他们能够大人有大量。
“格格今日好像不太高兴,莫非四哥真的得罪了格格?”胤禛始终安静地注视着手足无措的湘雪,没有说话,胤祥却有些不依不挠,让湘雪难以招架,急得满面通红。
“十三阿哥说笑了,湘儿一着急就口不择言,还望二位阿哥恕罪。”年希尧拼命补救,悄悄拉扯湘雪的衣袖,她也只木木地点头,不敢吭声。马场匆匆一面,胤禛留给她的只是一袭寡淡之色,刚刚又惹了口舌之祸,更不知如何应对。
“湘儿——”年羹尧见湘雪和年希尧久久没有露面,也从前院找到廊下。见胤禛和胤祥也在,年羹尧立即上前问安,胤禛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年羹尧起身。年希尧迅疾地递了个眼色给年羹尧,年羹尧却也不管不顾,上前揖礼道:“宴席还有些时候开始,让小妹湘雪陪四阿哥、十三阿哥在园子里休息片刻,不知如何?”虽然年希尧也未能说动湘雪,但却让湘雪与胤禛遇到一处,年羹尧便自作主张地顺水推舟。他不喜欢父亲将湘雪只当作棋子,希望她能幸福,希望她能完完全全走入胤禛心里。
“二哥哥,我答应苏勒姐姐要陪她——”
一则前些日子看《侧帽集》,她留了一大堆疑问要找苏勒解答,可不想又白白错过这次机会。二则她可不知道该怎样周到地招呼这二位阿哥,便忙忙地想着脱身。年羹尧怕是早已看出她的心思,便立即打断湘雪:“放心吧,锦尧已经去了!”又低声恳求道:“帮二哥哥一次吧,不然父亲又要罚我了!”
说完后年羹尧便立即退了出去,年希尧见势不妙,也找借口先行离开。小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宋儿去了苏勒院子,湘雪请胤禛和胤祥在花圃旁落座,亲自到屋内端茶。待湘雪端茶出来,却见胤祥疾步走出花园,只胤禛独自立在一缸枯荷前垂首凝视。
湘雪将茶放在石桌上,低低地朝胤禛的背影唤道:“四阿哥,请这边用茶。”胤禛微微点头,往桌前走来,湘雪立即垂目退到另一缸枯荷旁静立,只看到黑白海涛纹样的长袍下摆在自己近旁停下。
彼此无言,小院突然变得空阔起来,落座后胤禛顾自喝茶,湘雪不停地揉搓着手指,衣摆上绣的一枝淡青色的芙蓉伴着微风细细摇曳。胤禛放下茶盏,抬头看到湘雪竟这般拘谨、害怕,不由淡淡一笑,便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记得年羹尧曾提及湘雪幼时住在钱塘,便与她聊起江南的见闻,见着她衣服上的荷花,便道:“格格应该去过西湖,那格格觉着京城的细雨芙蓉和西湖的映日荷花相比,孰优?”
“景由心生,喜欢哪个多一点,便也觉得哪个好,究竟孰优孰劣,也分不清。”湘雪依旧十分拘谨,偶一抬眼看到胤禛嘴角的浅浅笑意,渐渐放下戒备,却也不敢多言。
“也是。别样红的映日荷花是杨万里的西湖菡萏,是唐宋人的芙蕖,究竟是诗画里的芙蓉最是出尘多姿、与众不同。”
听胤禛如此说,湘雪又想起诗词歌赋里描摹芙蓉的句子,不由接道:“历代的文人墨客对芙蓉的赞美不一,有喜欢叶的,有赞美花的,还有寄托品格的。如今的西湖也不仅仅是红蕖独秀,深深浅浅,红白相偎,十分热闹。白的清新,粉的娇美,红的热烈,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美,便是没有花,翡翠色的莲叶接天而去,也是美的。即使到了秋天,花尽叶残,还有李义山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来赞叹、描摹。”
见她忽然说了这么多,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胆怯,胤禛不由看向她安静地笑了起来。那样安静的笑落入她的眼眸,恍若二月和暖的阳光,暖融了心湖的浮冰。复又听到他口中充满诗韵的江南风光,她仿佛陷入无止境的梦里。梦里的花却不曾消逝,轰轰烈烈蔓延到杏树枝头,映满她的笑眸,照亮她眼底的羞涩,略带疑惑。她情不自禁地陷入遐想,想象他富丽堂皇的府邸,想象生活在那座府邸中的那些高贵、明艳的女子,她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西湖风景如诗如画,牵住了历代诸多名士大家的脚步。”
胤禛对西湖的赞美勾出湘雪的西湖印象,她想起了月老祠里满树的红线,脱口而出:“最美的还属‘断桥残雪’、‘三潭印月’,还有月老祠里的月老树。”想到月老祠的那副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湘雪忽又记起生母梅音立在楹联前凝望的场景,有所触动,便呆呆地出神。察觉到湘雪的异样,胤禛便立即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又闲聊了一会儿诗词书画,湘雪又放松了下来。末了,胤禛忽然笑道:“究竟是‘诗话’不分家,想来是有了诗才有了‘话’。又不知王摩诘每每作诗,究竟是先画了景,还是先写下了诗?”
胤禛这样说,湘雪便也笑着答道:“大概是先见着景,胸中有画,接着便是口中有话,自然笔下有话和画了。”
胤禛复又笑着点头,又忽然问道:“对了,格格的马骑得怎样了?”
胤禛竟还记得马场初遇,湘雪有些惊讶,只愣愣地摇头,胤禛见了又浅浅笑了笑道:“满人家的格格应该是擅长骑射的,看来格格还得勤加练习。”说完便独自离去,湘雪自是如释重负,匆匆走向苏勒的院子。
胤祥跟在胤禛身后,沿着蜿蜒的花石小径步入桂林。胤禛忽地止步,凝神注视着眼前一枝残断的桂花,淡淡道:“这样的花香太过甜腻。”
胤祥暗自点头,看到迎面花影中的两道身影,又摇头笑道:“年家请四哥赏花,依我看,花非花!”
难得这样热闹的日子,锦尧再也忍不住整日闷在屋里做女红,便拉着湘雪出来看花。看着一簇簇桂花,锦尧不时停步赞叹,湘雪倒没有她那样的兴致,只淡淡附和。
“湘雪姐姐,这花好香!”
“的确香,若是加点蜜糖就更好了!”
湘雪低眉偷笑,锦尧却十分费解,急急追问:“加蜜糖做什么?”
“做桂花元宵啊!”
锦尧自小被母亲严格教养,完完全全是个深闺小姐,自然不似湘雪这般调皮,立即嗔道:“姐姐可真煞风景!”
湘雪却欣然而笑:“桂花的香味太腻了,还是十里荷香清透。”
听到湘雪的话,胤祥朝胤禛会意一笑,胤禛依旧只浅浅笑了笑,似有若无的。相遇之后自然是结伴同行,胤祥依旧谈笑风生,胤禛却一直冷着脸,甚少言语。锦尧自是汉人衣裙,湘雪则是满人的妆扮,眼眸却比锦尧更加灵动、细腻,恍若江南灵动的流水。
路到尽头,自是分别,湘雪不由松了一口气,迅速离去。胤禛忽冷忽热,让她捉摸不透,心里有些害怕。锦尧却还有些留恋,频频回首,忽地撞上了胤禛的眼神,便立即低下头去执花轻嗅。她见胤禛似乎并不喜欢湘雪,心中暗喜,却担心父母会阻拦,又十分烦恼。
赏桂之宴聚集了众多八旗子弟,除了四阿哥、十三阿哥,还有因苏勒结亲的纳兰家,岫玉的父亲苏燕。苏勒邀了八福晋,自然先请了八阿哥,连带着九阿哥、十阿哥也都请了过来。
待到晚宴,湘雪依旧是家常衣饰,锦尧则仔细妆扮了一番,显得异常娇美,引得众人引颈相望。席间,八阿哥与众人谈笑风生,频频举杯,九阿哥则与十阿哥拉着十三阿哥喝酒,十分热闹。胤禛却独坐一边,淡然地观赏歌舞,甚少饮酒。对面楼阁上坐着数十位女客,阵阵轻笑不时在丝竹的间断中传到山下,忽听到一曲清妙的筝声悠悠流下,众人皆抬眼望向楼阁处。粉衣的锦尧正坐在正中,眉眼含笑地弹着筝,女客们皆环绕其侧,静静聆听。锦尧原本就天子俏丽,加之一番精心妆扮,即便处于一众华服美人之中依旧光彩夺目,灿若明珠。楼下的宾客皆赞锦尧琴技,目光自然也都留恋在锦尧身上,胤禛的目光却有些偏,落在了内侧倚栏而立的湘雪身上。在千姿百态的丽人之中,她穿着那件素色碧荷的衣衫,甚少珠翠点缀,显得越加清淡,和此处的热闹场景有些不相称。年羹尧虽让湘雪帮助岫玉照拂女客,然而女客并不多,大多与岫玉、锦尧相熟,自是不用湘雪忙活。八福晋和纳兰揆叙之妻耿格格在苏勒处一直待到晚宴方才出来。这样热闹的宴会,湘雪却觉得十分无聊,偶然在人群里看到了胡期恒,心中大喜,便悄悄离开了座位。
胤禛偶一抬头,却见湘雪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不禁低眉苦笑。他以为她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便觉得这样的举动实在幼稚、拙劣,心里也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低头喝了一杯酒,再抬头时却见她早已绕到暗处,步履匆匆且目光含笑,却有些偏离自己的方向,不由纳闷。
“胡大哥——”
原来湘雪并未注意到坐在胡期恒前面是胤禛,便直绕道过去搞背后突袭。胡期恒吓了一跳,而后便举杯笑道:“许久不见你去‘蓬荜生辉’了!”
“那陈王美酒尚余温否?”
“美酒再多也不能给你喝,要不然你大闹胡府,再不小心打翻我娘子的醋坛子,哥哥和嫂嫂就要将我逐出家门了!”此话一出,必然要引起两人的一番舌战,但未等湘雪出招,胡期恒便又抢先道:“不过,嫂嫂倒是托我带了一盒杏仁酥!”
“还是姐姐对我好!”
话罢,湘雪高兴地伸手去要,胡期恒却指指年羹尧低声道:“被亮工抢去了,他说要看你的表现再做决定!”
“骗人!”
“骗人我一辈子不能喝酒!”
湘雪深知胡期恒嗜酒如命,见他郑重其事地发誓,便信以为真,立即跑到年羹尧身边讨要杏仁酥。坐在胡期恒前面的正是胤禛,听到他们二人的一番对话,也不由自主舒心而笑。年羹尧自然是一头雾水,待湘雪明白过来,胡期恒早已溜之大吉,却见席上留有一盒杏仁酥,不禁笑出声来。
湘雪朝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寻到胡期恒的踪影,便提着盒子朝山上走去。看着她跑跑跳跳的快乐模样,全然没有白天的拘谨,胤禛的笑中露出几分惊讶。
胡年两家是世交,湘雪的姐姐潇雪嫁的正是胡期恒的长兄胡凤翚,因而常常在胡府相见。胡老夫人喜欢潇雪的大方得体,对湘雪也爱屋及乌,胡家并无女儿,便将她当作女儿疼爱。胡期恒素来行事不羁,常带着她胡作非为,二人兄妹之情无异于年家兄弟。见一众宾客大多为八旗贵胄,胡期恒早就看出了年氏父子的用意,也懒得与他们相交。他站在灯光暗处的假山上赏桂,山下明亮处的景象一览无余。锦尧的一曲筝,赢得众人相赞,他却不由暗自叹息。寻看四周,见湘雪正避开众人视线,悄悄跟着桑鼎往苏勒院子小跑而去,又倍觉安心。
中秋是嫦娥背叛尘世的日子,京城沉浸在沸腾的气氛中,一排排花灯抢眼地挂在各根拉长的红线上。可纵使灯再多,再亮,线再长,也拽不回嫦娥固执的不安之心。羽化飞仙,碧海青天的孤寂则是对她背叛的惩罚,她只能被人羡慕的在广寒宫中守住不老的容颜,品尝恒久的孤独苦涩,观望尘世的人们欢天喜地地迎接团圆,享受温情,徒有羡慕与后悔。
城门口,人山人海,进城的,出城的,白丁、鸿儒。步行的、骑马的、驾车的、坐轿子的,络绎不绝。所有人不管走向何方,但此行的终点默契的相同——家。状元衣锦还乡,耄耋落叶归根。望着瓶中的桂花,湘雪又想起了幼时的中秋,眼中略带哀愁。
“格格,二少爷来了!”宋儿一溜小跑,汇报着这个消息。湘雪刚刚走至折桥中间,见年羹尧已跨着大步朝水榭的方向而来,索性止步等待。
“湘儿,今天爹和我都在这里过中秋!”年羹尧一脸欣喜,湘雪自是不明白他此刻高兴的真正原因,只将他视为可以撒娇的兄长,便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婶婶和锦尧妹妹呢?”
“娘和锦尧回家乡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听说!”
“临时决定的。”年羹尧越来越喜欢湘雪,但湘雪一直将他视为兄长,可以信赖、依靠的哥哥。
“哦——”又少了一个说话的好姐妹,湘雪不由惋惜:“还以为锦尧会留下来!”
年羹尧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笑着安慰,湘雪收回嘟着的嘴巴,送出一份感激的笑容。
皓月当空,湘雪和年羹尧、宋儿避开热闹的院子,躲进秋水榭中自得其乐。他们各手持一只翡翠色的双耳酒杯,有觥无筹,却也玩得十分尽兴。他们在接有关于月的诗句,湘雪道:“必须是前人诗词,杜撰的不算!”宋儿还不会联句,湘雪特意设限,让宋儿也能尽兴,望着满月当空,自己抢先道:“徐徐出东海,渐渐上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二哥哥,轮到你了!”湘雪催促年羹尧,不给他留有思考的余地。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年羹尧脱口便是一句李太白,宋儿顺势接下去:“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宋儿好样的!”身为宋儿的启蒙之师,湘雪不忘适时鼓励。自己接了一句纳兰词:“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苏勒阿玛的词!”年羹尧记得,大概是苏勒经常诵读的原因吧!“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苏勒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记住了,但却不甚理解其中深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宋儿害怕受罚急忙接上,湘雪听了却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月,眼中含着几缕浅淡的忧伤,缓缓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听到这样伤愁的句子,宋儿低下头,也神色黯然。年羹尧看向凝愁望月的湘雪,眉间也升起诸多的愁绪......
“爷,福晋在院子里,请您过去赏月。”胤禛一直将自己留在书房中,隔绝了外面的热闹。四福晋佳泰特意遣人邀他赏月,他只不耐烦地挥手,仆人立即战战兢兢地离去。
灯下,他放下手中把玩了很久的一片银杏叶,珍惜地将它夹入书页中,朝院子的方向走去。赏桂那日,她从他身边匆匆离去,落在她头上的那枚叶子翩跹而下,黏在他的衣襟上......
天空高悬着一轮满月,身后遗留了一地杂乱的秋思。月光下留有太多遗憾,有些可以用未来去改变,有些却只能抱以无可奈何......
接下来的日子,湘雪偶尔才能见到年羹尧,她只当他公务繁忙,并未在意,闲来便为母亲描花样或是做些针黹。日子平淡如水,让她觉得越发无聊,忍不住偷偷带着宋儿从偏门溜到热闹的街市上。京城里刚好新来了一个戏班子,当家的旦角不仅有副好嗓子,而且姿容不凡,还精通文墨,引得许多公子王孙早早到戏院里坐等。
“格格,快看那边真热闹,咱们也去看看吧?”难得出门,宋儿显得更加兴奋,拉着湘雪穿过密集的人群,一路挤到戏院门口。门口的金字招牌上写着《浣纱记》,使她又记起了西湖的烟水,还有那一树纷繁的红线。宋儿见湘雪发愣,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不满嗔道:“格格又走神了!”她便立即递上一个明媚的笑容,正准备提步离开,却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兴冲冲地朝着人群高声嚷嚷“开戏了,开戏了!”,众人纷纷快步涌向院门,她们也被人潮带到了戏院里。
台上的西施还是若耶溪边的浣纱女,织就白纱般纯粹的梦。台下的看客不时地拍手称好,湘雪也听得十分入迷。那婉转的唱词将她领入江南故地,清灵、自由的溪水映照出她纯美的笑,流向远方。戏子的脸上饰着浓厚的脂粉,表演着笑,湘雪想她那张笑脸下是否也掩埋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她们并未听完一折戏,倒不是那位旦角徒有虚名,她唱得十分好,戏文写得也极美,只因眼前的场景太美。西施与范蠡的相遇是悲剧的起点,有聚终有散。她想若是注定不能相守到老,不如此生不曾相遇。
“格格不喜欢听戏吗?那个西施可真漂亮!”明明听得很入神的,却突然要离开,宋儿十分纳闷。
“也许她倒愿意是东施。村头浣纱总比馆娃宫里的日子自由、快乐吧!”想到即将要进宫参加选秀,湘雪有些闷闷不乐。
大多人都想着攀龙附凤,听到湘雪说出这样的话,十四阿哥胤禵颇有感慨地评价道:“那位姑娘真有意思!”
“奴才去打听、打听!”刚刚那个通知大家开戏的小厮立在胤禵身旁,笑容满面地向主子请示。
“不用了!”胤禵合起扇子,潇洒地转身却撞到了迎面而至的九阿哥。胤禟一脸嘲笑道:“这么大的人,连个姑娘都不敢要!今天的西施还真是漂亮,也算没白花银子了!”
看着湘雪渐渐融入人群的身影,胤禵笑着摇摇头,又转身嘱咐胤禟道:“宜妃娘娘让八哥在宫外时看着九哥,九哥不能总是让八哥为难!”
胤禟不耐烦地摇摇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再漂亮也就只是个戏子,我不会贬低了自己的身份看上她们的!”
胤禵虽与胤禟等人常聚一处,也知胤禟府中美女如云,却并不赞成胤禟的做法。大概因他年纪尚小,心中还存有几分幻想,相信总有一天会遇到他的红颜知己。
德妃与典华曾是宫中互相扶持的好姐妹,搬入京城后,德妃便邀典华进宫叙旧,典华必然要精心准备一番。如今,她是帝王的妃子,她只是一个普通满人的妻子,她们之间相隔过于遥远的距离,谁也不能参与到谁现在的生活中。一个需要踮起脚来仰视,另一个要俯视。
年老爷虽答应了年遐龄的计划,但湘雪毕竟是他的义女,他不能如年遐龄那般冷酷。他怜爱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喜欢看她快乐的笑颜,舍不得将她美丽的年华埋葬在深宫,陪伴垂老的君王。于是先于年遐龄的计划,提前将湘雪送入宫中,好让德妃喜欢上这个可人的女孩。典华自然是知道年氏兄弟的计划的,她也不愿湘雪重复秀女的命运。
“湘雪姐姐——”锦尧一路小跑,来到典华的屋子,她有好些日子未见到湘雪,久别重逢,显得格外兴奋。
“额娘,是锦尧来了!”湘雪放下手中的物品,宋儿为她打起帘子。锦尧还在急急喘气,只有离开了她母亲的管束,她才像个女孩那般玩闹。姐妹相见,自然喜不自胜,湘雪拉着锦尧的手,说说笑笑地走进里屋。典华夸赞锦尧越发懂事、漂亮,之后便让湘雪带锦尧到外面玩耍。她们便走到秋水榭中,塘里枯萎的荷叶被早早清理掉了,湖面波平如镜,倒映着澈蓝的天空,夹岸的树木,还有秋水榭以及水榭里两个俏丽的身影。
“姐姐,你们骑马回来的那个晚上,二哥哥喝醉了!”一段闲聊过后,锦尧忽然提起那天的事情,垂下了眼帘。她略去了很多,湘雪听得一头雾水,意欲深究,怎奈锦尧始终打马虎眼,只说大概是挨了年遐龄的训斥,不开心罢了。湘雪也并未太记挂于心,锦尧稍待片刻,便被她母亲遣来的仆人接了回去。湘雪便又回到母亲的屋子里,帮忙打典明日进宫的物品,接着又听典华仔仔细细地教她一些宫里的规矩。她是不想进宫的,但年老爷坚持让她进宫,说是学学规矩,改改她任性、调皮的脾气。她想反正只会在宫里待一天,天一黑就可以回来了,便不再撒娇、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