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仙》
东方未晞,银钩般的残月眷恋着西方的天。湘雪靠在玉石栏杆上,黎明的冷风吹乱她的长发,卷起满地烟尘。风裹挟着一股冷香到各处寻访,玉阶下的白梅乘风飘落,恍若昨夜的雪还在继续。似雪的梅花纷飞散乱,落在湘雪身上,心里泛起寒意,想起了琪雅在梅花丛中舞剑的场景。草原上的她,此刻可好?
“孩子,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合玫起得早,看到湘雪独自立在廊上,便匆匆走上前。“可是有什么心事,跟姑姑说说吧!”
“我梦见了公主,她一直拉着我的手流泪。姑姑,你说公主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为什么她会哭得那么伤心,是不是想家了?她还能再回来吗?”
“听姑姑的话,别胡思乱想!蒙古各部落每年都要到京城向皇上请安,相信姑姑,公主还会再回来的。”
湘雪放心地点点头,又想到梅沾走了,或许琪雅根本不会再回来了,十分后悔道:“当初如果没有带公主出宫该多好,这样她即便在别处和梅公子相遇了,也不一定能相知、相许。已注定今生无缘,不如就只在人群里擦肩而过,相遇即是相别,倒是能省却过后的种种烦恼。听说腾济格也只是见过公主一面,便向皇上请旨指婚,想来也是极喜欢公主的。也许,若是没有梅公子,公主也会喜欢上他的。”
她一直认为琪雅和梅沾的不幸是自己造成的,而自己的幸福也是从琪雅手中夺取的,便常常祈祷上天多多眷顾琪雅和梅沾,让他们能够一生平安,以此减轻自己的罪孽。
胤禛一直未道破真相,合玫也不敢擅自多言,在她看来琪雅的远嫁只是重复着古今以来“公主”的共同命运,只细细安慰道:“公主自小就喜欢骑马,额驸又那样喜欢咱们公主,必定不会拘束,这样公主嫁到科尔沁草原上可以自由自在地骑马,未必不是一种幸福。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永远不要往回看。一直往前看,这样才能开开心心的。四阿哥还要靠你开导,千万不要自己先迷糊了!”
“四阿哥怎么了?”听合玫这样说,湘雪诧异地抬起头,以为胤禛又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便急急追问。
“你也知道,四阿哥不是德妃娘娘带大的。他出生以后就被皇上交给了佟贵妃,佟贵妃一直视如己出,百般疼爱。只可惜佟贵妃后来还是丢下四阿哥走了,四阿哥便像换了个人,不爱笑,也不爱言语,总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想到离开翊坤宫的那个夜晚,合玫不由自主地重重叹息,湘雪亦跟着悲伤起来。她只知道胤禛并不是德妃亲自带大的,对于佟贵妃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如今听到这些,心想少年时的胤禛一定丢失了许多快乐。她想着虽然梅音早早地丢下了自己,却遇到了典华这样一个好母亲,还有潇雪那样的好姐姐,不由地心疼胤禛。
见湘雪一脸的心疼模样,合玫不禁倍感安慰,拉起湘雪的手慈爱地笑着:“自打你进了府,四阿哥可多了许多笑容!姑姑老了,陪不了四阿哥一辈子,现在还好有你,姑姑就放心了!”
看着合玫温柔的笑脸,湘雪不由偎进她的怀里,扬起脸,认真道:“姑姑放心,我会一直守在他身边。姑姑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定能长命百岁!”
“真是个贴心的好女孩,难怪四阿哥喜欢你!天怪冷的,赶紧回屋吧!”合玫信服地含笑点头,满心疼爱地抚了抚她的头,见风紧了起来,便又急急催促湘雪赶紧回屋。
清晨,梅花还在酣眠,花瓣裹在一起,另有一番美丽。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自顾自地走入倚云斋的梅林中,对身后婢女的苦苦规劝毫不理会,不知是不是被这里的梅花迷醉了。相较前几日,香味浓了些,缭绕到远地。白梅渐歇,粉色的梅花又舒展了许多,远远望去,恍若坠落于凡尘的烟云,泛着一抹初来乍到的娇羞。
“格格,您就听奴才一句劝,赶紧和奴才离开这儿吧!”她的婢女显得十分害怕,步子也是急切切的,想靠近前面的女孩,但又犹豫着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我不能来?”女孩受不了婢女的唠叨,转过身冷冷地质问:“这整个王府都是阿玛的,我是阿玛的女儿,凭什么不让我到这儿来!”同样是府里的侧福晋,为什么自己的额娘就得不到这样的荣宠,只能默默垂泪,想到这,女孩更加不服,头也不回地钻进梅林里。婢女也无可奈何,只得胆战心惊地跟上去。
这季的粉梅开得特别好,像是把积聚了许久的美丽一下子都释放了出来,湘雪剪下一根枝形秀气的梅花,遇茶立即接过。納其夏怀里满是梅花,密密地遮住了她的脸,便连连劝湘雪手下留情。
“奴才再也不敢跟姑姑耍嘴皮子了,格格就饶了奴才的胳膊吧!”納其夏有些抱怨,她整个上半身都藏在梅花枝里,只能透过树枝的缝隙探路。
“只有现在把你的力气耗尽了,你的鹦哥嘴才会消停!”湘雪又将一大枝含苞待放的梅花直接塞到納其夏手里,看着她满怀梅花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道:“就缺这点儿耐性!遇茶等一会儿记得把这些梅花送到各个院子里。”
“啊——格格是要把这些梅花送给她们啊!”納其夏更不乐意了,她认为湘雪并不亏欠那些女人什么,不该这般讨好她们。
“谁稀罕你的梅花!”納其夏话音刚落,女孩立即冲到納其夏面前,打落了她满怀的梅花,散了一地,让她不由地格外心疼。紧跟其后的婢女立即惊慌失色地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你是——”湘雪对眼前的女孩感到十分好奇,更不明白她生气的因由,便笑颜相问。
“这是二格格,请侧福晋恕罪!”
跪在地上的婢女连连叩首,头也不敢抬一下,女孩却十分气愤:“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怎么向她求饶?即便我做错了,你告诉额娘去,哪里轮得到她来管!”
二格格说完高傲地朝湘雪看了一眼,立即转身离去,一直跪在地上的婢女吓了个半死。
“还不赶紧跟着你家格格!”遇茶拉起婢女,湘雪朝她点点头,她立即死而复生般地急急追了过去。
望着一地零落的梅花,湘雪心疼地蹲下身子,将掉落在地的枝条一一捡拾起来。之后,她又重新选了一些梅枝,让遇茶送往各个院子。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袭上心头,她怀疑胤禛给自己的保护是不是太多了。虽然嫁入了王府,但倚云斋的生活总是与外面分离的,和缓而安宁。她早已说服自己要接受他的一切,但是事实上,总会产生若隐若现的排斥感。那是他的女儿,却不是自己的骨肉。也许他早就看透了自己,所以才将自己圈在倚云斋里,不受伤害。
胤禛晚间归来,见湘雪正站在方塘前凝思,便放轻脚步,悄悄绕到她身后。嗅到她身上的梅香,胤禛将她拥入怀中感叹:“这下子真的是香雪了!”
湘雪回过神来,立即露出微笑。夜晚风大,握到她满手的冰凉,便将她拉到屋里。胤禛伸手从瓶中取出一枝梅花,即使离开了梅树,花依旧开得灿烂。“花通人性,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好。”
“年年岁岁花相似。花只是顺应自然,以求生存,溅泪之花、泣露之兰只是人的感受罢了。即便花有灵,便也不会轻易为寻常人悲喜,不然岂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花神垂青!”
只是简单的一句赞美,却使湘雪想起这些,胤禛却一点也不惊讶。他将花放回瓶中,走到湘雪面前。她明明不想将这些告诉胤禛,还是让语调和眼神泄露了心事,被他看得一览无余。胤禛握起她的手,叹息道:“还是让你为难了!”
想着自己连一个小女孩的认可都无法得到,她抬起头直直看向胤禛道:“我不要再这样躲着,继续自欺欺人!”
“果真?”看到她眼中的坚定,他虽欣慰不已,却依旧皱着眉。他一直希望她能够得到整个王府的认同,也一直等她长大,可以面对风雨而不再被伤得遍体鳞伤。
“我们都不能一直活在梦里。梦总会醒的,我不想醒了之后一切美好都留在了梦里。只有真正融入这个家,不开心是真实的,开心才也是真实的。”
望着她眼中的纯澈,胤禛虽有几分担忧,还是点头微笑道:“我相信你!”
新年很快走到面前,这个新年虽不热闹,却让湘雪觉得无比安心。过完年,又迎来元宵,街市上提前几天就挂起了各种花灯。眼看元宵将近,湘雪也格外开心,忙忙地在楼里楼外各处挂上花灯。看着她满脸的笑颜,胤禛也轻松了许多,陪她一起挂花灯。
“没听说过‘重阳药市’、‘元夕灯山’吗?这两日可比过年还有趣。虽说是药市,但街上的花比药多,花香混着药香,花香不刺鼻,药的苦味也被冲淡了。”
“还有灯山呢?”他们一边挂灯,一边闲聊,从眼前的元夕说到还很遥远的重阳,湘雪的兴致显得十分好,胤禛也乐得躲进这样清闲的快乐中,不去理会那些烦人的大小事务。
“辛稼轩的《青玉案》不是这样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但凡能系灯的地方,屋檐下,柳枝上,阑干处,没有不挂着花灯的。等到晚上,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照亮了街上的行人,可不看清楚了‘蛾儿雪柳黄金缕’。”湘雪递给胤禛一盏宫灯,上面题写的正是辛弃疾的《青玉案》,他们的话题又转移到诗词上。
胤禛将灯挂好,又问湘雪:“那怎么解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湘雪想了想道:“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愿闻其详。”
“既是能看到灯山,就该在山外了。灯火零落处,四周自然是冷冷清清,而远处的灯火必定是笑语盈盈。两相比较,更能看到灯山上的热闹,这样——”正说得高兴,偶然看到一盏描着梅花的灯,湘雪突然沉默了下去。那盏灯上题了一句旧诗:梅花今犹在,雪海何处寻?
胤禛知她是想到了琪雅,便上前摘下那盏花灯,交到她手里道:“琪雅会好好的!”
湘雪信服地点点头,偎依到胤禛怀中。他们站在花灯丛中,远处也是热闹的灯山、灯海,只有更远处的天空才露出夜空原有的漆黑色,把凝望的眼眸染成寂寞的色泽。而今晚他们的眼眸里充溢着的温暖、光彩,早已将那遥远的黑夜屏蔽在灯火之外,携手立在阶下,一起祈愿。
闻悉胤禛与湘雪冰释雪融,德妃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她握着湘雪的手,抚摸着湘雪衣袖上的竹枝图案笑道:“如此甚好。便是琪雅知道了,也安心了!胤禛子息单薄,只盼着日后你能诞下麟儿,额娘也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听到德妃提起琪雅,湘雪心里一阵感动,心想着不是只有他们惦念着远方的琪雅。德妃的笑容有些单薄,渐渐隐匿了下去。也许她并没有那样牵挂琪雅,只是时常有意无意地故意提到琪雅,像是在提醒湘雪不要忘了如今的一切都是源于琪雅的牺牲……
草原的暮色渐发浓郁,蒙古包里燃着灿烂的灯火,却照得琪雅的脸庞愈加苍白、消瘦。春天越来越近,她的病却越来越重,怕是等不到鸳鸯再飞回草原。娜塔莎端着药碗跪坐在琪雅的身边,泪眼汪汪,腾济格的脸上也泪迹纵横。他知道十公主喜欢安静,一直默不作声,将所有的悲伤藏到心底。
琪雅睁开眼,看到娜塔莎哭红的双眼,缓缓地摇头。琪雅手里紧紧握着一幅梅花的绣帕,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与众人交流。她对娜塔莎露出惯常的笑容,像是在祝愿娜塔莎拥有一辈子的幸福与快乐。她又看向腾济格,笑容里多出许多歉疚。这个痴恋她的草原男子,她本不该这样回报他诚挚的爱,却也无法将梅沾从记忆里抹去。
看着腾济格英武的脸上满是悲痛,她也十分心疼,费了好大力气,却也只能说出“不哭”。看着琪雅吃力地样子,腾济格摇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公主,腾济格向你起誓,一定会带你回京城!”
想到结伴飞到草原上养儿育女的鸳鸯,自己是独自来的,现在也该回去了。希望自己下辈子可以做一只候鸟,在雪季到来之前飞到江南温暖的沼泽......
寒冬已尽,东风拂醒万物生灵,河畔绿柳如烟,湘雪正在屋里打理花草,见胤禛回来了,便命人准备茶水。放下手中的花,她执起一只描着杏花纹样的茶壶,倒出一杯微微散着热气的茶,递到胤禛面前。胤禛接过茶,抿了一口,四溢的茶香闯进口中后却又是淡淡的,不似平日里所饮的茶。胤禛问道:“这是什么茶?”
湘雪得意地笑了笑,却道:“这一杯叫做君子!”
胤禛会心地一饮而尽,也倒出一杯茶,递到湘雪面前。“这一杯叫知音。”
湘雪接过茶,刚要举杯,胤禛却又伸手阻止。“可要思量清楚,喝了这杯茶,就不能反悔了!”
湘雪认认真真答道:“茶不移本。”
胤禛听了,露出一脸暖暖笑意,夹杂着一许浅浅的狡黠,轻轻在湘雪耳边道:“植必子生……”
从科尔沁传来的消息忽地将冬天重又带了回来,即便二月熏风也吹不散他们心中的冰寒。琪雅死了,那个喜欢热闹,喜欢笑的女子远远离开了尘世,去往另一重天地追寻她的幸福。望着满眼缤纷落梅,湘雪想,琪雅会不会变成一只候鸟飞到南方过冬。
望着科尔沁送来的奏折,康熙独自坐在御书房里。他想到了温柔的章佳氏,想到了乖巧的穆哲,还有他所疼爱的琪雅,那个爱笑的女儿在他脚边痛哭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是爱她们的,只是被太多的无奈牵绊着,只能如此对待那些灿烂如花的生命。
胤祥的府里鲜有这样的安静,他坐在榻上,凝视着手中的两块玉佩满目悲伤。这是他们的母亲留给两个女儿的嫁妆,如今她们都去了另一重天地,该是自由的了。两块玉佩都曾沐浴过科尔沁的阳光,听过古老的牧歌,如今又从遥远的草原回到了京城。
胤禛回到同顺斋,将琪雅的一些物件带出宫。他和湘雪一起来到胤祥的府邸,和胤祥、沅歆一起在院子里烧掉那些留存着琪雅记忆的诗书、字画,还有沅歆编的一大串蝴蝶,湘雪绣的梅花和蝴蝶的帕子。胤禵也过来了,带了一大堆琪雅喜欢的小玩意。
胤禵握着孙悟空的面人,想起那些无忧的往昔,笑容转瞬即逝。他又拿起“猪八戒”,将它们投入火中,回首看向胤祥道:“你们说琪雅还认识回来的路吗?”
那些承载着无数笑与泪的物件渐渐化为灰烬,仿佛他们拥有的那段快乐时光也在顷刻之间燃烧掉了。胤祥抬起头,坚定地点头道:“额娘和穆哲会接她回来的!”
胤禵点点头,看了湘雪一眼,见湘雪有些躲闪,便又望向西边迷蒙的落日道:“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琪雅在的时候,我们兄弟常常在同顺斋喝酒,今天留下来喝一杯为琪雅送行吧!也许以后我们再也不可能坐在一桌上喝酒了!”
胤祥试图挽留,胤禵见胤禛和湘雪都未言语,笑了笑道:“不了!琪雅的酒十三哥替我喝了吧!”
她牢牢记着德妃的劝诫,不敢再逾越了规矩将胤禵当作知己,彼此见面也只剩下简单的问候。胤禵渐渐也感触到她的拘谨、淡漠,猜到定然与曾经的传闻相关,便也和她生疏起来。他们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走向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再也不能回到起点相聚了。
回不去的地方是过去,到不了的地方是最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