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七十八年前的初夏,阴历五月初三,想不开的王国维,转了两圈,看看周遭无人,一头栽进颐和园昆明湖。
那时,颐和园门票巨贵,要大洋一元,因而游人甚少,待救起,已断气。毛泽东有诗云,“莫道昆明池水浅”,那里的水并不深,王跳进去,便一头扎到底。事实上并非溺毙,而是被湖底的淤泥朽草,塞满七窍,窒息而死。
呜呼,一代学人,草草一生,就这样于污泥浊水中逝去,时年五十一岁。从他身上,翻出一纸遗书,上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等字样。有人说,他这个“辱”,为死殉清廷,效忠逊帝;也有人说,他这个“辱”,与他亲家罗振玉有些什么纠葛。但不管什么缘由,当时及后来,咸认为不值得。
凡跳井投河,凡没顶目沉,用这种办法结束自己生命者,多为女性,多为弱者。屈原也好,李白也好,王国维也好,稍后一点的老舍也好,作为软弱的知识分子,在压力下,在羞辱下,在无路可走、无以为生的绝境之中,这是最无奈,也是最无能的选择了。
自王国维之后,自老舍之后,迄今为止,这里还不曾发生过别的什么作家诗人,什么教授学者,想法淹死自己的类似事情,这,当然很令人鼓舞。
我想,可能一,赶上了盛世;可能二,大家都不再那么想不开。知识分子天性的软弱,也许没法改变,但拿定主意不死,却是可以咬咬牙坚持住的。这一点,相当重要。
每次逛颐和园,走到排云殿的西边,石舫的东面,就会遗憾王国维之缺乏这点认识。既然是“再辱”,先前必有初“辱”,既然发生过初“辱”,领教过初“辱”,忍受过初“辱”,那么,这个“再辱”,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辱”过和没“辱”过,有质的不同,“辱”过一次和“辱”过多次,则是量的不同。无论什么“世变”,无论怎样“再辱”,完全没有必要一死了之。
因为从历史的,传统的,薪火相传的文化角度来衡量,这样一位精通中学,深谙西学,擅长甲骨文,兼及诗词美学方面的高深造诣,为中国文人中的佼佼者,曾作出杰出贡献的王国维,并非凡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流。他跳进昆明湖,这扑通一声,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文人真正称得上学富五车的时代,也就宣告结束。从此,有学问的文人凤毛麟角,而“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半瓶醋的文人,“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草包化的文人,形成中国文化的主流。
我一直认为,王国维选择这一天自杀,是受屈原的影响。他之定于初三死,而不是初五死,是这位学人的谦逊,他太崇拜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诗人了。距今二千二百八十三年,阴历的五月初五,屈原用的方法,与王国维的方法相同,也是扑通一声,跳进汨罗江,结束自己生命。
王国维在其《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试图解释这位古代诗人之死:“屈子自赞曰廉贞,余谓屈子之性格此二字尽之矣。盖屈子之于楚,亲则肺腑,尊则大夫,又尝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于国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于怀王又非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终不能易其志。”看起来,屈原“不能易其志”的“志”,与王国维“义无再辱”的“辱”,是使他们两位走向绝路的原因。
其实,有什么想不开、过不去、解脱不了的心结呢?
不就是将他从左徒的高位,黜降到三闾大夫,地位大不如前吗?不就是将他流放汉北,流放江南,精神大受打击吗?不就是再也管不了内政外交的大事,手闲得发痒吗?不就是得不到帝王的知遇之情,心里感到空空荡荡的吗?唉,这就是诗人的弱点了,像一个玻璃杯,装着他极其充沛,极其丰足,也极其来得快的感情,可是,沸点极低而易激动,韧性极低而易沮丧,耐力极低而易泄气,稍一不慎,就会爆裂破碎。
近人有一幅《屈子行吟图》,我觉得那位画家,根本没领会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描写:“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只画前一句,昂首迎风,神色傲倔,衣衫飞扬,落拓不羁;未画后两句,其实诗人极其失落,极其郁闷,一个想不开的要自杀的人,是潇洒不起来,飘逸不起来的。
此时此刻的诗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在湖边江畔,在水乡泽国,无所傍依,到处流浪。一位渔夫将他认了出来:“啊呀,您不是三闾大大吗?怎么狼狈成这个样子?”
“我被流放了!”
流放二字,对后来的中国文人而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可能战国时期的楚国,初次这样收拾文人,让屈原赶上了,他有点受不了。
渔夫当然要问:“这是为什么呢?先生!”
屈原说他被流放的原因:“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渔夫劝说他:“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酶?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今见放焉?”
据科学家研究,自杀的人是存在着某种厌世基因的,受刺激,很窝火,想不开,很别扭,那基因就驱使着必走这条绝路不可。屈原的性格本来就偏执,认死理,于是与这位好心的渔夫辩白。“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夫的意思,你为什么就不能换一种生存方式,活下去呢!那个楚怀王,那个顷襄王,已经把你抛弃了,干吗还要自作多情,魂牵梦萦呢?同样的道理,王国维这样的有学问的文人,难道想不到这种最起码的常识?那个已经跑到天津租界里当寓公的末代皇帝,甚至不知道你是老几,值得你去效那份无济于事、屁也不顶的忠贞吗?
屈原投江以后的一百多年,汉代的太史公司马迁,埋头为这位自沉汨罗的诗人写传时,膺服他的志,“其志洁,故而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然泥而不滓者也。”但并不赞成他的这种自己设计的结局。
他之所以要这样高度评价屈原,这里面有太史公自惭形秽的内心隐痛,他活得苟且,活得委琐。然而,对于屈原这样的做法,值不值得死,有没有必要死,难道除死之外就再无生路了么?他虽然未置一浏,但通过渔夫的嘴,说明他不会赞同这种样子的断然处置。因为,他本人曾经像屈原一样,忠忱爱国过,忧患元元过,赤心耿耿过,谠言铮铮过,不但没得到好的结果,更没得到好的下场。
但他却没有下决心像屈原那样轻易地就给自己画句号。
要知道,天有多大,这世界就有多大;这世界有多大,我们的生存空间也应该有多大。这也是从屈原到王国维的两千三百年间,有人想不开,死了死了,想干什么也不行了。有人想开了,遂有可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这就是坚决活下去的司马迁,理解同情屈原的同时,又并不以为然地描写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的揶揄。
正是太史公的这支笔,记叙下来屈原的死,从此,每年的这一天,成为全民的一个节日。他们用划龙舟的形式,用吃粽子的方法,来纪念这位诗人。在中国,一个文人的忌日,能成为举国上下的嘉年华。相反,中国差不多有三百多个帝王,他们活着的时候,唯辟作威,唯辟作福,什么事情办不成呀,然而他们却没有办法,能够在死后享受如此永远的殊荣,实在是使知识分子扬眉吐气,深感荣幸。
死了能被人记住,不容易,死了能被人怀念,更不容易。死了以后,每年至少有一次出现在活着的人的视野里。说实在的,这么死一回,好像也值得似的。然而,除了王国维,在中国文学史上,大多数中国文人宁可学司马迁,也不学屈原。因为,在端午节的这一天,那些划龙舟的人,那些吃粽子的人,那些点雄黄酒、挂艾蒿的人,到底有多少真正去纪念这位中国第一诗人者,也是非常有限的。
这个现实,能使中国文人清醒。
也许外国文人对于各色各样的“辱”,见识得少,经历得更少,忍受得尤其少的缘故,所以,读外国文学史,譬如俄国的第一诗人普希金,第二诗人莱蒙托夫,为了一个在我们中国人看来,绝对不值得死的理由,而送掉性命。深感此二位之大可不必,也觉得此二位有如屈原和王国维之想不开。
当然,对他们随便就豁出命去拼的精神,还是忍不住为之激动。
为什么激动,因为懦弱的我做不到。而且我还相信,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太把命当回事,也是做不到的。中国文人,从古至今,几乎找不出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这种样子因怄一点闲气,而拉开架势决斗的案例。
中国只有忍辱负重的司马迁,这位无论怎样想不开,也要努力不死,绝对不想自杀,受天大的痛苦也要去著书立说的范本人物。
或许,这正是应该我们为之自豪的,由于惜生畏死的缘故,中国作家的自杀率,要低于西方,更低于日本。形成这样一个结果,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有皇帝的那些年代里,中国知识分子被整肃得太狠了,太苦了,消灭得也太轻易了,太随意了。因而,物理学的定律,有作用力,必有反作用力,反倒激发了古往今来的文人,特别强烈的求生谋存的能力,只要有一丝活下来的可能,轻易不肯自绝于人民。
对不起,恰恰是那些外国同行,由于活得优裕,从容,自在,不那么感到明显的压迫,威胁,镇压,因而稍有郁闷,不快,压抑,就受不了。于是,视生命为儿戏,说死就死。越是大师级的重磅作家,如海明威,如川瑞康成,如法捷耶夫,越是爱用这种方法解脱自己。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也是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