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朋友的茶
住在北京,其实朋友们能够聚在一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总有个想法,找个可以坐一坐的地方,先是邓友梅发现这家广东馆子,他说,不错,那早茶档比较地道,听他一说,我和他去了,试试,还行。后来,叶楠也加入这个行列,接着,又添了刘萌,最后,张洁也参加进来。转圈儿做东,据说,典出于张学良,他与张大千、张群等老朋友们聚会时,转到谁,谁就去埋单请客,省得大家抢着掏包付钱,破坏胃口。
我们觉得这主意不错,按年龄排序,一轮下来,然后再从头开始。谁愿意吃什么,就让车子推过来自取,谁愿意喝什么,关照服务员就是了。友梅重茶,叶楠品味,张洁偏爱又甜又咸的点心,我与刘萌对那里的豆浆油条,情有独钟。这五位,或冒寒风,或顶烈日,暑去寒来,也维持了一些时日,大家从城的四面八方聚到这里。喝过瘾了,吃尽兴了,谈够劲了,聊得嘴也乏了,然后,期约下次,走出饭店,不一会儿,便分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
一把年纪,几个朋友,虽无涸辙之鱼的感觉,但却有相濡以沫的精神,难得见一次面,说长道短,哈哈一笑,天南海北,一顿神聊,所费不多,快乐不少,能有这样潇洒和谐的茶聚,也就其乐融融了。
回想当年,初读毛主席唱和柳亚子的那首诗中,有“饮茶粤海未能忘”句,或许由于年轻生猛,不谙世情,或许由于革命积极,少有闲暇,颇对老广每天早晨的这门功课,不以为然。我听广东朋友讲,若一早起来,不到茶楼,吃它一盅两件,这一天就好像淡而无味了。等到年岁有了,经历多了,福也享过,罪也受过,生活的滋味,酸甜苦辣,体会得也不知多少遍轮回来去,于是,要也不多什么,不要也不少什么的那种所谓的“欲望”,也就像茶一样,越泡越淡了。便觉得早晨要是有那么一块地方,可以坐在那里,悠然地喝上一盅茶,是何等的惬意了。
我不知道老北京原来有没有粤式的茶楼,但北京的茶馆,从我所知起始,不怎么令人提气,既没有南京茶馆里的大煮干丝,也没有四川茶馆的什锦果盘,更没有广东茶馆的水陆杂陈。五十年代,初到北京,中山公园里的来今雨轩,尚有茶摊。等到我想喝茶的时候,北京的茶馆都升级为饭馆,为酒馆,更求实惠了,因为哪怕卖炸酱面也比摆茶摊赚钱。来半斤面,捞在碗里,勺打死卖盐人的酱,客人稀里糊涂吃下去,顶多原汤化原食,来碗面汤,交钱走人了。可喝茶就没这么痛快了,一壶一壶地续水,且得遛服务员的腿呢!
所以,以后每到广州,就是饮茶。吃广东早茶,你大可不必注意年轻气盛之流,红男绿女之类,这些人,倘非谈生意,做买卖,就是吊膀子,谈恋爱。我觉得在茶楼里最有看头的,是那些有点子年纪的老翁老媪,他们才是真正的茶客,他们才称得上是茶楼的灵魂。尤其这些虽嘴瘪齿缺,但鹤发童颜,虽顶秃童山。但眉毫长寿的老人家,喝到尽兴的那一刻,得大解脱,得大自在,呈半仙之体,得禅悟之意,十分惬意,万分舒泰,那种快乐,好让人羡慕。
一杯淡茶,是我们每个人在其生命旅程中,能够一陪到底的朋友。烟会离开你,酒会离开你,妻子情人会离开你,朋友同志会离开你,只有这一盏茶,大概会久久地实实在在地握在你的手中。茶之可贵,还不仅仅是我们每个人的终身之友,它那一股冲淡的精神,也应该是我们每个人尽量要想得开的根蒂。
偶尔,也设客座,邀请一两位大家都熟的什么人,为茶聚增添一些新意。杂七拉八,家长里短,芝麻油盐,赏心乐事,无主题,无边际,无主无宾,无拘无束,主旨无非解颐逗乐,增加食欲,开心凑趣,帮助消化而已。一桌人,加起来,数百岁,若还有什么活得不明白的话,大概也是真有点不知好歹了。
到了这把年纪,多些恬静,少些狂躁;多些宽余,少些紧张;多些平和,少些乖戾;多些善自珍摄,少些干扰他人。人生如茶汤,茶是越泡越淡的,人也应该渐渐地淡下来才是。或许,这就是我所体会到广东人的饮茶之道,这也是我们这些文友们,能够坐在一张桌子茶聚的原因。
茶之美,在于那一份心安理得的冲淡。
母亲的酒
“酒这个东西,真好!”这是我老母亲喝完了最后一口,将酒杯口朝下,透着光线观察再无余沥时,总爱说的一句话。
她喜欢酒,但量不大,一小杯而已。有的人喝酒,讲究下酒菜,六七十年代,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艰窘,两口子的工资加在一起,不足一百多块钱,要维持老少五口人的开支,相当拮据。她也能够将就,哪怕炒个白菜,拌个菠菜,也能喝得香喷喷的。那时,几乎买不起瓶酒,更甭说名酒了,都是让孩子拎着瓶子到副食店里去零打。这类散酒,用白薯干为原料酿制,酒烈如火,刹那间的快感,是不错的,但爱上头,尤其多喝两口以后,那脑袋很不舒服的。
然而,她还是要说:“酒这个东西,真好!”
我妻子吃酒酿圆子都会醉的,不过,她很喜欢闻那股白酒的香味,所以,一家人围桌而坐,老太太拿出酒杯,倒酒便是她的差使。那时,我们很穷,穷得不得不变卖家中的东西。可再穷,这杯酒还是要有的。因为有富人的酒,也有穷人的酒,喝不起佳酿,浊酒一盏,也可买醉。后来,大环境的改变,我们的生活渐入佳境,好酒名酒,也非可望而不可即了,可是我母亲仍对二锅头情有独钟。我曾经写过一篇《酒赞》,就是赞扬这种价廉物美的老百姓喝得起的酒,歌颂这种陪伴我们一家人度过艰辛岁月的酒。
现在回想起故去的老母亲那句话,“酒这个东西,真好!”就会记起当时饭桌上的温馨气氛,在那个讲斗争哲学的大风大浪里,家像避风港一样,给你一个庇护所,在老少三代同住一室的小屋子里,还有一缕徐徐萦绕在鼻尖的酒香,那充实的感觉,那慰藉的感觉,对一个屡受挫折的人来说,是最难得的一种幸福。我怀念那有酒的日子,酒,意味着热量,意味着温暖,那时,我像一头受伤的动物,需要躲起来舔我流血的伤口,这家,正是我足以藏身,可避风霜的洞穴。
那时候,很有一些人,从无名之辈,到声名鼎沸的诸如我的同行之流,最终走上了绝路,很大程度是由于内外相煎的结果。如果我经受了大会小会的批斗以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家来,若是再得不到亲人的抚慰鼓励,而是白眼相待,而是划清界限,这样雪上加霜的话,家庭成了一座冷冰冰的心狱,还有什么必要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呢?
虽然说是避风港,未必就能保证绝对安全,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凶险和不幸,破门而入。所以,那时的穷,倒不是最可怕的事情,猝不及防的发难,才是真正令人忧心的。穷,只要不到断炊的地步,是可以用精打细算的安排,用开源节流的办法捱过去的。甚至还允许有一点点奢侈,让孩子为奶奶去打四两散酒。而那些总是看你不顺眼,总是要想法使你过得不痛快,总是恃自己政治上的优越,要将你踩到烂泥里去的人,简直防不胜防。因此,当老母亲把酒杯翻转来,对着透过窗户的冬日阳光,说“酒这个东西,真好”时,即使那是片刻的安宁,短暂的温馨,也是难能可贵。尤其一家人在默默无言中,期望着你能在困境中支撑下去的眼神,更是我觉得无论如何不要倒下去的原动力。
其实,一九五七年因为写了一篇小说,被打成“右派”,我和妻子约好,没有必要将此事告诉老人,让她在思想中成为一种负担;但天长日久,她也不可能毫无察觉我的碧落黄泉式的政治跌宕。不过,她始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但也是从那以后,她有了这种喝上一杯麻醉自己的习惯,而且一定要说出那句关于酒的口头禅。
前不久,上海一张报纸上发表出丁聪先生画我的一张漫画,有我自题的一首打油诗,其中“碰壁撞墙家常事,几度疑死恶狗村。‘朋友’尚存我仍活,杏花白了桃花红”的“疑死”二字,绝非夸张之词,这就更让我怀念那杯母亲的酒了。一般来讲,她喝酒,从来不鼓励家中的别人喝酒,但在“史无前例”的年代,当那些“朋友”们“帮助”得我“体无完肤”,真觉得离死不远的苦痛中,我母亲会破例地在她喝完那小杯酒,在说“酒这个东西,真好”时,再倒上一杯,放在被斗得身心疲惫的我面前……
如今,须发皆白的我,也到了我母亲喝酒的那般高龄了。据报纸载,喝一点干红,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讲,或许益处更多。现在,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在空巢中的我和我老伴,每当在饭桌上坐下来,品尝着琥珀红的酒浆时,就会想起那杯母亲的白酒,这一份记忆,也就渲染上一层玫瑰般的甜蜜色彩。
于是,“酒这个东西,真好”的话音,就会在耳畔响起。接着往下想,酒,究竟好在哪里呢?这就是:无论在阳光灿烂的季节中,还是在刮风下雨的岁月里,只要是有酒的日子,那幸福,就属于你。
2002年第5期
李国文,生于1930年,上海人,作家。主要作品有传记《莎士比亚》,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中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涅槊》,随笔杂文集《骂人的艺术》、《淡之美》。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