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城市”莫斯科,用绿色、用幽深的林荫,用高高矗立的尖顶塔楼,让我们看到一幅巨大而又优美的俄罗斯风情油画。可是,不知是什么一种理由,我始终相信,俄罗斯还有一处更加美丽与宁静的地方。它不在顿河、涅瓦河的两岸,也不在西伯利亚的高原雪域,而是位于图拉市郊野的列夫·托尔斯泰山庄——那里有一个高低起伏的山地和一片密密的森林。我想象,在走近那片山地和森林之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草场,连风都吹不动的、辽阔的、灰绿色的,像海洋一般的草场,长长的草会柔软地缠绕住在它上面奔跑的车轮和马蹄;穿过枝叶繁茂的树林,背荫那边显得非常黑暗,而在阳光照耀下的榆树、橡树、菩提树、白桦树的嫩叶却闪烁着绿宝石一样的光点;然后,我们会看见钢灰色的河流或者湖泊,在长满青草的河岸,任意飘泊着一条小舟;绿色的荞麦铺展开来盖满了地面,黑麦已经结了穗但并不饱满……这个时候,我在等待一个声音。好像听见托尔斯泰悄悄地在我的耳边说:“乡间是生活的地方,欢喜、悲哀、劳动的地方。”
声音在我的灵魂里共鸣,我和我的文友们是那样心甘情愿地投奔了它。沿着两行绿叶招展的阔叶林带与挺拔的白桦林带拱成的一条林荫小路,我们就一直走进了密密的森林中。那些树,种类之多让人数不胜数记不胜记,但又一概伸长脖子张望天空,每一颗树都是独立的,而又自然地融入一个和谐的整体,树距似无规则却又绝不错乱,浓荫覆盖了六月的骄阳,让人只觉得清凉与宁静,一路走去,陪伴我们絮语的只有鸟声。鸟声也似乎只在重复一个感觉:静。如果在秋天,树枝上挂着半黄半绿的叶子,然后带着金属般的响声飘落于地,那小路也就铺上了金色的地毯。“霜叶红于二月花”,秋林也就更美了。夜晚时分,微风吹着林子,发出初雪似的沙沙声,越来越幽暗的夜却在一轮明月下消逝了。
一百多年以前的春天、夏天或是秋天,托尔斯泰也是这样走着的吧?每天傍晚或是清晨,他从那飘散着书香的斗室中走出来,从那交织在他脑海的众多人物的故事里走出来,走进了这片森林,随后传来平静的脚步声和咳嗽声,然后又平静地回到他的书房,就着那张一米多长的桌子,重新开始他的《战争与和平》或是《安娜·卡列尼娜》。在我的感觉里,《战争与和平》中和谐与明朗的色调,《安娜·卡列尼娜》中关于“迷路”的思考,都是这片森林带给他的。他一生活了八十二岁,而六十年的岁月是在这片森林中度过的。有时,他与朋友们一起走在树林中,契诃夫、屠格涅夫、列宾的声音虽然早就沉寂了,但余音却仿佛依然在林子里回荡。走着,走着,他会突然地停下来,指着一棵树告诉他们说: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有时也会指着另一片树林说:那是他与女儿们一起寻找“魔杖”的地方!可以说,森林就是托尔斯泰人生的一段历史,有文字记载与无文字记载的历史。现在,当我们走进这片森林的时候,树又长高长大了,那一圈又一圈的年轮,记录着多少敬仰他的人从那里走过的信息,然而那片树林中托尔斯泰出生的小木屋,却在他的生前早已被大火吞灭。现在的树林前,立着一块矮矮的有几行文字的石碑,站在那石碑跟前,我忽然觉得,那消失的与永存的都这样刻骨铭心地留存于我的记忆之中,也许一生都难以忘记。
越走森林越深,树株也越密,大树与大树之间缠绕的藤本植物也越见繁茂。灌丛、阔叶林、针阔混交林,那弱小的、那高大的、那倒下的、那直冲云霄的,还有倒下一半却仍在挣扎的……都在这片绿色的世界里挥洒自己的生命。生命的力量无处不在,而又让人充满憧憬与想象。没有想到,在这绿色生命交响的大欢喜中,不知不觉地我们又走进了一个墓地。那是绿色掩映中的长方形墓地,甚至连隆起的土堆的每一寸泥土都覆盖了绿色的草坪——我凭直觉认定这就是托尔斯泰的长眠之处了。墓地周围连一块石碑都没有,只有高高挺立的大树。在墓地的上方摆放着几朵野花,我猜想,那也是前来瞻仰的人在树林中采撷的。静默中透着几分庄重与神圣。前几天,我们刚刚瞻仰过莫斯科的名人公墓,在飘拂着白、紫丁香馥郁的香气中,我们看见了果戈理、马雅可夫斯基、赫鲁晓夫、乌兰洛娃,还有中国的王明等等的墓地,除了花岗岩大理石砌石以外,还有惟妙惟肖地代表他们生前神采的雕像。我获得了庄重,却没有体会到神圣。在这个集中了政治、文化、艺术、军事代表人物的公共墓地里,有些人的功过是非留在了历史中,时间的评判拉长了,我的心灵通道没有找到神圣这样的感受而显得更为复杂。只有在托尔斯泰的墓地前,我才真正体会到神圣两个字的千斤重量。没有任何标志,却使我联想起他伟大的一生;没有鲜花簇拥,却让人闻到永久的芳香;用茨威格的话说这是“世上最美的坟墓”。生前,托翁曾经对他的女儿们说:他死了,就把他埋葬在与她们一起寻找“魔杖”的地方。这是他的遗嘱,也是他的遗憾!为了寻找这根“魔杖”他可是寻找了大半辈子呵!少时,他哥哥尼古拉曾经给他说过一个故事:在这一片森林里,丢失了一根“魔杖”,谁要是找到了它,谁就会得到幸福,同时也会给别人带来幸福……这个故事,可以说影响了他一生。在这片森林中,他写作、他思考、他散步、他读书、他办学、他散财,他像农民一样伺弄苹果园,甚至想到改革土地制度……他找呀、找呀,和女儿们不知寻找了多少遍,就是没有找到。也许“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俯视自己的内心,感觉自己处于“可怕的特殊环境”却找不到出路,陷入矛盾苦闷之中,不知“该怎么办”?在他故居的门前我们还见到一棵大树,树上挂着一个铃铛,过去的时候谁要是走过它的跟前打几个铃铛,主人就会很快走出屋子来,给那些需要他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帮助……现在,那棵大树早已被人们命名为“贫者之树”——那是人们给予这位伟大的而又慈善的作家身后的最高褒奖。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为钱财活着,有些人为女人活着,有些人为孩子活着,有些人为名利或是官位活着,也有些人为灵魂活着,而托尔斯泰就是“为灵魂活着”的一个人。
虚伪的人没有灵魂,而灵魂是用来思想的。思想的激流越过田野、森林、河岸,越过战争与苦难的岁月,把他带向远方,然后又把他带回现实。生前,他找不到那根“魔杖”,死后,他还是要继续寻找——这也许是托翁不入“名人公墓”而宁愿埋葬在这片森林的唯一解析。树是大自然的杰作,“少了这棵树/人的一生/不过是个痛苦之海”——诗人彭斯这样说。只不过,托尔斯泰宁愿自由地思想并痛苦着而希望别人幸福。所以,他还要孤独地留在那片森林里。起风的时候,森林呼啸万顷绿涛,如歌一般,我们听见的也许是他心灵的又一次颤响……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墓地,却为一个不朽的灵魂所缠裹,就像他身边的树,感动着他的关怀与温热,在偏僻与寂寞中无畏地茁长,只是我作为一个匆匆的踏访者,却始终无法成为它们当中的一棵树,或是树上的一只鸟,跟随它们一起在风中摇曳,于枝头鸣唱。世界上有些地方走过一次也就永远记住了,列夫·托尔斯泰山庄也同样。它,在亚斯亚纳波利亚纳的森林中。
2002年7月16日夜半
涅瓦大街上的咖啡馆
果戈理在他的《涅瓦大街》里说:“没有再比涅瓦大街更为绝纱的地方了。”绝妙指的是那里的协调和谐美的建筑、宽敞明亮的大道、运河与大街相交的独特的地理环境,还是那异常繁华与引进的欧陆文明培育着这个街上的居民的生活方式和艺术趣味?
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的列车有十多个小时的行程。一路上,我躺在舒适的软卧包厢里对涅瓦大街作种种猜想。
列车慢慢地驶向无边的黑暗。只听见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声响,那样匀速的频率,有节奏的敲打,就像催人入睡的安眠曲,把人愉快地送进梦乡。
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车窗外的一片亮光,照出一棵棵高大挺拔的白桦。我把头伸向车窗外,看见了河流、沼泽、原野和似乎没有尽头的白桦林。列车帮助我们越过它们,走向圣彼得堡,走向涅瓦大街。却禁不住想象,想象在只有马车与雪橇的19世纪中叶,普希金、卡拉姆津、别林斯基、果戈理、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托尔斯泰……独自一人,几百里外没有人迹,不辞辛劳地走向涅瓦大街的理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于俄罗斯的这些诗人、作家来说,他们不仅作为民众日常生活的一个直接的参与者,而且是一个专制、愚昧与奴役的愤怒揭发者,“面向欧洲开放的窗户”的涅瓦大街,却具有非同寻常的吸引力。
因为:涅瓦大街上有一处被后人命名为“文学咖啡馆”的所在。
我始终认为,外国人到咖啡馆喝咖啡与中国人进茶馆喝茶都是一样的,为的是消遣那份悠闭的心情,而且最宜独酌或对饮,一人得神,二人得趣。可是这些俄罗斯诗人、作家来涅瓦大街的咖啡馆,不是泡时间,也不是为了泡情趣,而是内心的一种需要。咖啡馆其实是一个文化背景,杯中的咖啡成了彼此交流与倾诉的溶液。于是,关于人生、关于社会、关于自由、关于爱情……所有的文学话题都在这里通行无阻,而且可以由此而找到自己的知音。
就像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巴黎蒙帕那斯大街上,让人瞧不上的小酒吧、咖啡馆,先后聚集过巴尔扎克、拉马丁、福楼拜、左拉、萨特、波伏娃一样。
天下广厦千万间。然而,这样令人神往的文学店面实在是太少了。
没有留心涅瓦大街两边的建筑,也不去涉足珠宝店、百货店,我们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所要寻找的是让现在的人听了见笑的“文学咖啡馆”。
这是丝毫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一个所在。两间平房,门口对开的两扇铁栅大门,只开了一扇,显然是生意清淡:另一扇铁栅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边有我熟悉的普希金的肖像——飞扬着的卷发、瘦削的脸、深凹的眼睛、厚厚的两片嘴唇然而却高傲着的头颅。与普希金对视的那一瞬间,好像触电一样,一下子接通了许多我早已熟悉的历史画面,在远处、在南方、在波尔金诺、在米伊洛夫斯克村,我都能够听见诗人的歌唱:“把海洋或大地统统走遍,用我的语言把人心点燃。”
这个曾经两次被流放的诗人,“趁胸中燃烧着自南之火”的满腔激情,批判的矛头直指专制的沙皇,在残酷的时代,“还为倒下者呼吁同情”。如果说他那一颗伟大的心灵中,一生装载着的都是诗,关于自由、关于爱情、关于友谊、关于大自然的诗,而最让我感动的无疑是毫无顾忌的对于专制体制的批判,因为他要为之付出自己沉重的代价。而当他把祖国的荣誉当作自己唯一的荣誉的时候,他难道还会有什么顾忌吗?
回过头来说,无私才能无畏——这不是每一个都能够做到的。普希金做到了,正是他的伟大处,也是他的诗在俄罗斯整个诗歌中无人企及的高度所在。
帕乌斯托夫斯基曾经深情地谈到:当普希金在他的女友口中得知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的消息以后,还在流放之中的他“应当不露声色,把在他心里唤起的绝望、愤怒和惊恐的感情风暴隐藏起来。据目击者说,他当时脸色变得死白,并且立即还回米哈依洛夫斯克村。米哈依洛夫斯克村有阿琳娜,他的奶娘,他毫无保留地把全部情况告诉了她。”而她,是他“我的严峻岁月中的女友,我的老迈年高的亲人……”一个没有预备隐藏与保留自己的爱与恨的人,他激情地呼唤:“在文明自由的祖国上空,最终是否会升起灿烂的曙光?”——穿越一个半世纪的时空,依然那样让我热血澎湃钦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