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从甬城起飞的银灰色客机,徐徐降落在深圳机场跑道上,一群旅客从机舱口鱼贯而出。茵枝紧随在姑妈许桂馨的身后,招手要了辆出租车,朝宾馆飞驰而去。
那年茵枝离别家乡去香港后,在姑妈的安排下,很快就去大学读书。毕业后,先在姑妈名下的一家公司当职员,几个月后担任了部门副经理,不久又被上调任总经理助理。这次回故乡,是为姑妈投资兴建的丹象县立中学教育大楼竣工典礼剪彩。
当年姑妈在县中求学时,是位品学兼优的校花,毕业后追随祖籍丹象的姑父投身抗战。烽火岁月中,为辅助姑父抗击日本侵略者,历尽了艰辛与苦难。解放前夕,在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声中,随国民党败退台湾。在孤岛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了一段日子后,姑父便脱离军界,辗转到了香港,开始做生意。
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创业,家业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生意涉及金融、贸易、房地产等领域,可是,姑父在几年前却溘然撒手人寰,抛下了姑妈孤零零一人。人在年老时,最会思乡与怀旧,姑妈出于感谢故乡的养育之恩,已捐资为故乡建造了许多项目。
在丹象县,茵枝和许桂馨受到了当地政府领导的热烈欢迎,使漂泊他乡多年的许桂馨倍感故乡人民的温暖与亲情。
“茵枝,真的想不到这几年大陆改革开放,会发展得那么快。”许桂馨浏览着街两边的景象,感慨地说。
“妈咪,丹象县领导曾说过,希望你能到家乡投资办厂,我想这意向不错。”茵枝到香港后,已改变称呼叫许桂馨为妈咪。“家乡劳动力廉价,原材料采购也十分方便。”
许桂馨若有所思地说:“到家乡投资去赚父老乡亲的钱,不好意思啊。”
茵枝笑了起来。
“妈咪,你多虑了,我们去家乡投资办厂是为家乡经济建设出力,是为父老乡亲造福,怎能说是赚他们的钱呢?”
“说得有道理,妈咪回香港后会考虑的。”许桂馨频频点头,“这次你同学萧丽小姐带我们去参观的那些针织厂已初具规模,如果让他们从内销转到外销上来,这不仅可以保证我们的货源供应,同时也可以带动他们的生产,让他们赚钱。”
“对对,妈咪,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这样一来,我们成衣加工的业务可以逐步从日本、韩国转到大陆来,如果质量能达标,仅劳动力一项,就将给我们创造可观的效益。”茵枝兴奋地说。
“特区建设日新月异,在这里设立公司董事会已经决定,这次我们在这里停留,应设法找到合适的写字楼定下来,尽快开张。”
茵枝连忙插话说:“妈咪,我有一位要好的男同学在部队,这次回去,听姐姐说他已复员在深圳工作,妈咪,能不能让他来我们在深圳的公司?”
“可以考虑,如果方便的话,介绍妈咪与他认识好吗?”
“好的,到宾馆后我就打电话让他来见妈咪。”茵枝高兴极了。
说着话的当儿,出租车已到了预定的宾馆。由于旅途劳累,许桂馨在浴室洗了澡后,便软软地躺在床上假寐起来。
茵枝从浴室里出来,拿着吹风机烘着刚洗过的头发,见许桂馨躺在床上,她忙关上机。
许桂馨睁开眼睛,说:“没事,妈咪只是躺一会。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坐下来就有点吃不消了。”
“妈咪,你好好休息一会吧,我去外边找我同学,用餐时我会来喊你的。”
“去吧。”许桂馨慈祥地点了点头。
茵枝草草地梳理打扮了一番,就坐出租车直奔姐姐告诉他的戎建华供职的宾馆。
戎建华在宾馆保卫部门工作,茵枝找到办公室时,戎建华因事刚出去。
于是,她就在戎建华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办公室的台板上夹着照片,有几张是戎建华和于向阳在部队时的合影,茵枝把她当成了戎建华的女朋友。虽然在姐姐那儿知道戎建华在深圳找了对象,虽然自己与他今生结成眷属已没有希望,但此刻在茵枝的心里还是感到了失去戎建华的隐隐的痛楚。
“小姐,你找谁?”不知什么时候,一位男子站在了茵枝身旁,正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
“我找戎建华先生。”茵枝忙站了起来。
“你找我?”那人正是戎建华。
戎建华一时没认出茵枝,而他留着长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茵枝也一时不敢相认。
许久,茵枝才从他充满睿智的目光中发现了昔日熟悉的神采,兴奋地叫道:“建华,我是茵枝啊!”
“你是茵枝?”虽然知道江那边的高楼大厦有自己的第一个恋人,虽然睡梦里时常出现她的倩影,但戎建华却从没想到有一天茵枝会突然面临在眼前。
他一时手足无措,只是怔怔地望着茵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建华,我们出去谈好吗?”茵枝发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在注视他们,她拉了拉戎建华,轻声建议道。
戎建华这才反应过来,朝一旁的同事低声嘀咕了几句,就随茵枝走了出去。
那年他接到部队的加急电报告别张岚,匆匆赶到部队,总以为部队让他结束休假,是由于战备需要,压根儿没想到原来是部队收到举报他乱搞男女关系的揭发信已解除他的军籍,勒令他提早退伍。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使他目瞪口呆。他没有哀求,也没有申辩,从跟于向阳开始好上那天起,他就设想过会有这一天。但他还是不能明白当初自己和于向阳爱得死去活来部队没处理他,却会在他和于向阳毫无瓜葛的时候再提起这事?难道这就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咒语的神奇与伟大?他的心里充满了悲哀、凄凉与悔恨。回到寝室后,蒙着被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
直到晚上,他才总算平静下来,站在部队的角度上严厉地解剖自己,认为部队解除他的军籍是英明的。凭他这种在男女关系上说不清理还乱的堕落分子,早就应该从部队中清除出去!有谁像他那样作为一位战士,居然敢胆大包天去与女干部谈情说爱并与她发生肉体关系?没有!全军也寻不出几个!他已完全玷污了身上的这套军装,亵渎了这一神圣的字眼。他今天这个下场,完全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活该!
虽然于向阳想通过关系,让带队首长改变派人押送戎建华回原籍的打算,但军队毕竟是军队,私人感情代替不了军纪。如果戎建华一旦想不开,在回去的途中发生意外,这责任谁也担当不了。因此工作组还是决定派人押送。好在经过于向阳自荐,首长同意由她单独执行这一任务。
从华南到甬城的路上,于向阳尽着一个朋友与大姐的身份,体贴地照顾戎建华。看着他痛苦、失落的样子,她揪心般的难受。他的这一遭遇,难说她没有责任。她不后悔与他有过的那段温馨的恋情,懊恼的只是不该把这一美好的感情告知康楚天。她知道戎建华被遣返回去,他的一生无疑将被这一污点压得喘不过气来。
“建华,到家后你有什么打算?”快到甬城时,于向阳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答应你。”
尽管知道部队这样处理他是对的,但对他的打击却是深重的,他不敢回家去面对望子成龙的父母,不敢去面对深深爱着他的张岚,如果让他们知道他是因乱搞男女关系被解除军籍的话,该会是多么伤心。
“我不想回去。”戎建华一脸沮丧。“一旦开除军籍被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不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呆在家乡,等报到后,我可介绍你去深圳。我有一个姐在特区宾馆当老总,只要我说了,她是无二话可说的。
这件事,早在部队时,我就想到了。现在关键的是,你必须要有去特区的边防证,不知你在家乡是否有关系。”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戎建华只得找到二哥,通过二哥顺利地拿到了边防证,跟着于向阳到了深圳。于向阳的姐姐果然热情地招待了他,并替他安排了工作。这一切,他没敢写信告诉张岚,也没敢写信告诉父母,尽管父母或许早已从二哥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茵枝,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怎么找到我的?”茵枝的出现使一直来萎靡、颓唐、沮丧的戎建华无疑注上一支强烈的兴奋剂。
“我刚从家乡回来,姐姐告诉我的。”茵枝打量着变得苍老许多的戎建华,见他上身穿着的西装皱巴巴的,显然已多日未洗,下身还是一条肥大的军裤,脸色疲惫憔悴,不禁喃喃地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戎建华苦涩凄凉地笑了笑。
“怎么说呢?或许你从我的身上就可以得到你的答案了。”戎建华很敏感,从茵枝怜悯的目光中,他已知道茵枝此刻想的是什么。
“我们去什么地方?”到外边时,戎建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