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司令部招待所与于向阳告别后,戎建华跌跌撞撞地回到部队,从不生病的他,当天晚上就病倒了,病了一个礼拜才见好。戎建华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病,他这完全是由于失去于向阳才伤感成病的啊!
这些年来,在感情上,命运像捉迷藏一样跟他开着辛酸的玩笑,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恋人。先是青梅竹马的茵枝为了自己的前程离他而去,后来是张岚与他热火朝天地相爱了一阵,还没让他完全体会到爱情的甜蜜,就平地起了风雷,他俩被流言蜚语活活地拆散开来,直到如今他还没取得张岚的原谅。认识于向阳并与她跌入情网,虽清楚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爱,可是,当这一切真真实实地面临在眼前时,他又晕头转向,无法接受。为了排遣心中这不堪忍受的痛苦,戎建华请假踏上了去故乡的路途。
自从那年参军来到部队,至今离别家乡已快三载。岁月多么匆匆!戎建华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到家,投入双亲怀抱,像小时候那样接受大人的温情与爱抚。虽然当兵已有几年,虽然生命中已有过三个女人,但童心未泯。尤其在亲爱的母亲膝下,他总觉得自己是位不懂事的小孩,有时候在梦中,他还梦见自己钻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涉跋,戎建华终于来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久违了,甬城!
戎建华提着行李走出火车站,听着耳边稔熟亲切的乡音,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与建筑物,心潮起伏。将近三年没来甬城了,甬城的变化真大,昔日淤泥连片混浊不堪的江河,如今水流清凛凛的翻着细小波浪,再也不见了以往的荒凉与肮脏。去长途汽车站街道两旁简陋破旧的房子没有了,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好不雄伟壮观。如果不是他曾经来过这里,真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了。戎建华新奇地浏览着眼前的一切,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意外地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婉君。”戎建华不由得叫出声来。
婉君刚从码头乘公共汽车过来,耳边隐约掠过有人叫唤的声音,她抬头望去,见是一位军人正对着她微笑,她怔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认识了?”戎建华笑眯眯地问。
“啊,戎老师,是你。”
“你这是去哪儿?”见婉君拿着行李,风尘仆仆的样子,戎建华禁不住问。
“回军校。”婉君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你也当兵了?”
婉君点点头,说“你走后的第二年高考,我就被军校录取了。”
“婉君,黎敏呢?你知道他的消息吗?我和他自从在新兵团时通过信,以后就断了联系,不知他去了哪里。”
婉君难言地沉默了一会,说:“当兵时他分在舟山,以后考上了军校。”
“今年暑假他回来没有?”
“回来了,这几天在舟山,过几天就会到家了,你这次探家,正好可碰上他。”
“是吗?那太好了。”戎建华兴奋地说。
望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婉君,戎建华浮想联翩,想到了代课时的校园生活,也想到了张岚。这几年一直没有张岚的音讯,他不是不想念她,只是人在部队,身不由己。
“婉君,问你一件事,张岚现在干啥?那年高考,她考上没有?”
“没有,刚毕业时,我介绍她去了我哥那儿,现在她协助我哥,负责我们乡的工办工作。”婉君见戎建华依然痴心未改,仍那么关心张岚,联想到在校时的那次约会,由于张岚未去,第二天上课时他出现的狼狈相,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心想那时自己应该去告诉他不要再等下去了。
“戎老师,那次你在校后竹林约张岚见面,她没去,你一定等急了吧?”
婉君小心地问。
戎建华尴尬地笑了笑,说:“是的,那次我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下雨才没有再等下去。”
“其实你是不应该再约她的,你俩的事当时影响那么大,如果你们约会万一让人家发现的话,事情会闹得更加不可收拾,你当兵去了,一走了事,可张岚却还要在学校在家乡生活下去。她虽没去见你,但她心里还是想着你的,尤其你去了部队后,她由于没去见你没去送你而感到懊悔与伤心。对了,戎老师,张岚没跟你通信?”
“没有。”戎建华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她说过给你通信的。”
“可是我一直没收到过她的信。在新兵训练时我给她写过很多信,她一直没回,后来下部队,我也就没再给她写信了。”
“这就难怪了,她也许不知道你后来的地址。你走后,张岚还生了一场病,头痛、呕吐,拖了好长一段时间呢。”以前婉君因年轻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如今回想起来,张岚当时肯定怀孕无疑,那些症状是由于怀孕才出现的妊娠反应。
婉君的话犹如一枚枚利剑剜着戎建华的心,以前他总以为张岚狭隘、倔强、无情,现在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将心比心,她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并不轻松,精神压力是那么巨大,人言是那么可畏,令人猝不及防,而他却还要不计后果地这样那样地找她,约她,给她带去影响。
“戎老师,你该走了,要不去家里的车子会没有的,我也该走了。”婉君伸手握了握戎建华的手,便匆匆地去了火车站。
自从在婉君那里知道张岚的近况后,戎建华的心再也不能平静,毕竟自己曾深深地爱过她,毕竟自己曾答应过要好好地保护她,没想到自己不但没好好保护她,相反由于自己的过错,还给她带去了那么多的痛苦与打击。到家的第二天,戎建华便来到了海港公社。
“你找谁?”当戎建华兴冲冲地来到乡政府大门口时,被忠于职守的门卫拦住了。
“我找鲁成君。”戎建华留了一个心眼。
“他出差去了,不在。”
“那张岚呢?”
“张岚在。”门卫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你自己去找她吧。”
戎建华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门去,几年不见了,张岚可有变样?见到他时,张岚会怎样?会理他吗?还是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他忐忑不安地来到工业办公室。屋里坐着一个人,正埋头写着什么,戎建华一眼认出这是张岚。
他没有叫喊,只是悄悄地走进屋去,站在她的面前。
张岚隐约感到有人走进屋来,于是停下笔抬头望去。蓦地,她愣住了,张了张口,但终于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吃惊地望了望门口。
戎建华心里一阵辛酸,刚才张岚的举动,说明当初自己带给她的伤害是何等深重,直到如今似乎还蒙在她的心灵上没有消失。
“张岚……”戎建华深情地叫了一声。
“是你来了。”张岚有些慌乱,不自然地站起身,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你坐吧。”张岚迟疑了一下,倒了杯茶递给戎建华。
张岚成熟多了,从她的衣着与气色上,戎建华可以看出这几年张岚生活得似乎不错,他为她感到高兴。他的来访对张岚来说是突然而意外的,但张岚能如此平和礼貌地接待他,他感到欣慰。
“张岚,你在这里已好几年了吧?”
“是的,高中毕业后,我就到了这里。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婉君告诉我的。”
“婉君也探家了”
“她不是早就来过了吗?”
“她来过了?你在什么地方碰到她的?”
“甬城”
“她没有来过,来过的话必定会来找我的。”张岚肯定地说,“她现在去了哪里?”
“回军校了。”
“这是怎么回事?”张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军校现在放假了,她还回去干吗?”
“是呀。”戎建华也感到有点蹊跷,“可是我真的碰见过婉君,而且还跟她聊了一阵子。”他见办公室隔成两间,里面拉着布帘,于是,随口问了一声:
“你住在什么地方,就住在办公室?”
“是的。”
“什么时候下班?”
张岚看了看手表,轻轻地叫了一声:“呀,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她起身去里屋拿出几只洋铁碗,对戎建华说:“我去打饭,你就在这里吃饭吧。”
戎建华忙说:“我们一道去饭店吃吧。”
张岚摇摇头。
“那好,就在这里吃。”戎建华爽快地说,“要不要我一道去端?”
“不用,你去里面坐会吧。”张岚朝戎建华莞尔一笑,走出屋去。
戎建华的心头忽地一热,张岚的这一笑,说明她已完全原谅了他。他没有忘记,没发生风波前,她都是以这种笑对他的。他撩起布帘,走进里屋去。
里面铺了一张床,摆了一张三斗桌,放了一只小橱,小橱上摆满了书,整个房间简朴、整洁,看得出完全是一个单身女子的房间。
戎建华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桌上玻璃台板上夹着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和黎敏、张岚、婉君在故乡珠山搞活动时的合影。看着这一切,戎建华想起了婉君说的话,看来自己以前真的错怪张岚了,其实张岚一直把他记在心里。但他又不明白,既然张岚不怨恨他,为什么当初她不回信呢?
张岚端着菜进来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去迟了,食堂里已没什么好菜。”
“没关系,当兵几年,再加在校时,还不是一直吃的大锅饭?”
张岚把菜放下,又转身而去,一会儿又端来几碗饭菜,还捎了一瓶酒。
“这么多菜,两个人怎么吃得了?浪费了多可惜。”戎建华略带埋怨地说。
张岚无声地笑笑,拿了只杯子替戎建华斟满酒。
今天戎建华的来访,真是出乎张岚的意外,使她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喜悦。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戎建华,张岚的心里就隐隐作痛,为他调查她的举动,为自己没去赴会的过失,为没有与婉君一起去送他的懊悔,更为自己由于没及时回信而与他断绝了音讯的过错。
她第一次是被他拿走的,每个女人的第一次都是珍贵的,难以忘却的,况且她曾怀过他的骨血,虽然没能生养下来,但毕竟已体验了那份痛楚,那份母爱。她总以为,此生已很难再见到他了,没想到他会像天上掉下来一样突然面临在她的眼前。久别重逢,那份温馨,那份激动,那份喜悦,胜过世上任何美好的东西。
“给你。”张岚含情脉脉地望着戎建华。
“你也喝点吧。”戎建华建议道。
“好的。”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张岚欣然接受。
两人端起杯子,互相碰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倾吐什么,但又没说出声来,只是彼此深情地凝望着。
“建华哥……”首先是张岚克制不住,激情难抑地叫了一声,放下酒杯,扑进了戎建华的怀里。从戎建华进来到现在,她这是第一次喊他。
戎建华手中的酒杯晃摇了一下,里面的酒已有些许泼出,酒在张岚的衣服上。
“建华哥,小妹好想你,想得好苦好苦!”张岚泣不成声,“你去部队前约我,我没去见你,让你失望了,这是小妹的不对,小妹曾懊悔过,曾痛恨过自己。你去部队那天,我想去县城送你,可又不敢,我怕给你带去影响。让你伤心失望地离去,我曾内疚、痛苦不堪。你给我写来许多信,我都收到了。刚开始时我确实不想回,想忘掉你,因为你我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里,我不忍心由于我而玷污你们那高贵的门庭。后来,对你的思念使我无法想那么多,刚要给你写信,没想到,又一个可怕的现实粉碎了我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想起这些,建华哥,小妹的心几乎就要碎了,你想像不到小妹在那时所忍受的痛苦、压力与打击有多大。我走投无路、差点……再也见不到你。”张岚呜咽着,伤心地低泣起来。
戎建华放下酒杯,吃惊地搂着张岚,从张岚的诉说中,他已听出张岚似乎曾寻过短见。
“张岚,快告诉我曾发生过什么?难道说,他们又来闹过?”
“不是。”张岚忍住悲伤,抬起脸来,不无羞涩地说:“你走后不久,我曾感到身子不适,后来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怀孕?”戎建华感到震惊,“那你怎么办?”
“当时我真想一死了之,你知道,怀孕对未婚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况且我还是在校女生,我只能以死来逃避社会对我的谴责。可当我就要跳入河中的一刹那,我想到了你。我死了,就这样一了百了,但是人们却要因此而追究我肚里的孩子,从而影响到你。自从在电影院门口发生那件事后,人们都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一旦出事,你是逃脱不了干系的,我不忍毁了自己也毁了你,只好收回自尽的念头,去找我母亲。在她的帮助下,我作了人流,终于度过了这一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