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敏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尽管婉君是个好姑娘,但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来她只不过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妹而已。自从遇见善淑,他那被柔红绝情被萧丽拒绝的心开始渐渐地复原。以前他多愁善感,自卑、沮丧、绝望,总埋怨自己的命运,苍天的不公,从那以后,他变得自信坚强起来。在柔红、萧丽面前,他总是受到她们的同情与帮助,在善淑面前,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虽然在心里从没出现过娶善淑为妻的念头,但他不得不承认劝说善淑重返红尘去他乡,这一切没有饱含着那份与善淑相爱的心思。尤其此刻婉君的诉说,更使黎敏清楚了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牵挂的是谁。
“婉君,不瞒你说,我已有了……所爱的人。”黎敏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善淑善良的脸容,聪颖的眼睛,寂寞凄凉的笑,尤其分别前她生病在床的可怜楚楚的模样攫住了黎敏的整个心灵,黎敏多么希望自己此刻能立即飞到善淑的身边与善淑相聚在一起。
“不,你骗人,我知道,你和柔红姐早就断掉了。”
“不是她。”黎敏捧起婉君的脸庞,充满感情地说:“婉君,你还记得我在信中告诉过你的善淑吗?”
“她?”婉君惊愕地望着黎敏。
“是的,她的遭遇虽然不幸与悲惨,但她绝对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次我回小岛,就是希望劝说她重返红尘。”
“你是不是欠考虑?是不是觉得自己太轻率了?”婉君几乎带着哭腔说,“她可是个尼姑,对你的声誉将带去什么影响,你考虑过没有?”
黎敏庄重地说:“一切我都已想过了,如果说以前我还犹豫的话,那么这次我再也不会犹豫,我一定要把她劝回家。”
婉君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终于扑在床上抽泣起来。
黎敏走近婉君想说什么,但刚伸出手去,就被婉君哭着打开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对初恋的婉君来说,打击无疑是惨重的,然而,他能说什么呢?
黎敏站在一边,歉疚地望着扑在床上抽搐着身子的婉君,束手无策。
黎敏将接善淑回家的消息深深地刺伤了婉君的心,婉君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第二天早晨,红肿着眼睛起来收拾完行李,默默地坐了一会,就去服务台办理了退房手续。离开招待所时,婉君迟疑着是不是告诉黎敏一声,但最后只是留下在夜里写的那张字条托服务员转交黎敏外,终于没有回去。
婉君走在去码头的路上,开始她怕黎敏发觉追来,急急地走着,到了半路,她的心情沉重起来,暗自思忖自己与黎敏不辞而别是不是太任性了,黎敏发觉她不见时肯定会焦急伤心的,但既已出来了,婉君就不想再回去,只是盼望黎敏早点起床,早点发现她已离开招待所,赶来把她叫回去。
婉君的脚步渐渐地放慢下来,走几步停一下,回头眺望后面。路上虽有许多行人,但经过仔细辨认并不是黎敏。后面的人超过了她,见她失神落魄的样子,都好奇地看她。好在她穿着便衣,她也就不在乎人们的好奇与猜疑,继续沮丧地走走停停向码头走去。
婉君的不辞而别,黎敏根本不知道,他也没有想到婉君会如此任性耍小孩子脾气。早震,他早就醒了。只是想起夜里婉君被他拒绝后的痛苦,他不想早早起床去面对她,使彼此尴尬。他茫然地望着屋顶胡思乱想着,迟迟没有起来。
这时,门上传来开锁声,黎敏拉了拉毯子盖住半裸的身子,转过脸去,只见服务员走了进来。
“你是黎敏吧?刚才308房间有位客人留了张字条给你,我等了好久,你还没起来。现在我要下班了,只好上来交给你。”
黎敏接过字条,急切地问:“她人呢?”
“她已经退房走了。”
黎敏连忙展开纸条看了起来:
黎敏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和你每次都相见匆匆,别也匆匆,让人怀恋,让人心碎。过去我常问自己,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和黎敏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这次从军校回来,我总以为我和你将拥有一个自由、欢乐与幸福的暑假,从此我和你将坦诚相爱不再叫你哥不再为情迟迟没有吐露而痛苦。但我没想到当我刚在大佛面前袒露心愿的第一天,你便粉碎了我的梦想。你好残忍啊!你可知道,从我开始懂得感情那天起,我就在心里默默地爱着你了,这可是我纯洁的初恋啊!但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
如今,我能恨谁?怨谁?你、善淑,苍天?不,你们都是无辜的,我只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在你去部队前向你表白我的爱慕,怪自己为什么顾虑年小不敢启齿而永远失去了本该拥有你的机会,我好恨自己啊!是我的幼稚与懦弱断送了自己的幸福与爱情。
还在部队时,我就写信告诉家里面,和你一起回去探家。这意味着什么,家里十分清楚,他们一定很高兴,一定已准备好了我和你订婚的准备。我无法面对家人知道你我不能相爱时的失望,我准备不再回去探家,顺路去其他战友家里住几天,便直接去学校了……
黎敏匆匆看完信,来不及洗脸,就连忙赶到码头。还好,客轮还没开始检票,旅客散散两两地聚集在背阳处,躲避着海岛艳阳的照射,黎敏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开始在人群中寻觅婉君。可是,来来回回找了几遍,就是不见婉君,黎敏期盼的目光里不禁流露出焦虑与不安。
这时,远处礁石上的一个人影映入了黎敏眼帘,他停睛一瞅,不由得高兴地喘了一口气,他发现那个人正是婉君。婉君失神地坐在礁石上,茫然地望着海面,黎敏走到她的身旁,她也不知道。
黎敏默默地靠着婉君坐下,想了想说;“婉君,你正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已不是小孩子了,你已是军校生,可是做起事来,为什么仍那么任性呢?”
见婉君呆呆地注视着海面毫不理会,黎敏接着说:“婉君,别孩子气了,听话,快跟我回去吧。”
婉君站起身来,说:“黎敏哥,你别劝了,我去心已定。如果说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有过犹豫的话,此刻见了你,我已没有什么牵挂的了,谢谢你来送我。”
岸上的旅客已检票上船,婉君提起行李向检票处走去。到了那儿,她强颜欢笑着对默然地跟随在身后的黎敏说:“黎敏哥,我走了,你请回吧。”
“婉君,你真的非走不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婉君坚决地点了点头,说:“黎敏哥,到家后,如果我父母问起,你就说我在军校有事不能回去好吗?”
黎敏怅然若失地望着婉君,说:“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些事的。”
婉君红着眼睛再次依依不舍地望了黎敏一眼,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流下泪来,转身踉踉跄跄地穿过引桥,走上船去。
婉君的离去深深地震撼了黎敏,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婉君爱他有多深。
为了爱,昔日温柔通情达理的婉君变得暴戾、倔强,不可思议起来。
黎敏怏怏不乐地一直望着客轮在视线中消失。
一连几天,黎敏都去码头等候、询问有没有去小岛的船只,可每一次都令他失望而归。直到第五天,黎敏才总算搭上一条去其他岛屿的船只,在善良的船老大帮助下,中途停靠小岛,终于兴奋不已地踏上了这个一直来令他梦回萦绕朝思暮想的地方。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黎敏望了望乌云翻滚的天际,不敢在路上多停留,急急地来到了清月庵。
不知是由于天气的缘故,还是由于留守站撤离了小岛,路两边长满了青草,黎敏觉得这里笼罩着一股萧条而凄凉的阴影。围墙上的小草在风中抖索,四周不见一人,沉静得令人心慌。黎敏站在庭院里,一时对去大殿,还是径直去善淑的寝室而犹豫不决。
“这不是黎敏吗?”师姐挑着水桶从厨房里出来,见外边站着位军人,不由得一愣,许久才认出原来是黎敏回来了,她忙放下水桶,高兴地奔过来。
“师姐!”将近一年不见,此刻相逢在一起分外亲热,黎敏激动地叫了一声。
“走走,快进屋坐,进屋坐。”师姐连忙引黎敏往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兴奋地问个不停,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学习可好?回家了没有?显得热情而亲切。
“师姐,善淑呢?”刚坐下,黎敏就急迫地问。
提到善淑,师姐顿时黯然下来。
“师妹她……”难言地沉默了片刻,师姐心情沉痛地说:“黎敏,你别太难过,善淑她……她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面对这个惊人的噩耗,黎敏腾地立了起来,他怀疑自己耳朵听错,急促地问:“师姐,你说什么?”
师姐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哽咽着说:“黎敏,你别太悲伤,善淑已离我们而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师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黎敏发疯似的摇晃着师姐的胳膊,歇斯底里地说:“师姐,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姐在眼里打旋的泪水扑落落地掉了下来,她悲痛地告诉黎敏,三个月前,善淑陪师傅从普陀山过完农历二月十九回来的途中,乘坐的小舢板突然被一艘巨轮掀起的波涛掀翻。那天有风,浪很大,当善淑从浪中钻出来,师傅已被浪冲出很远,她忙奋不顾身地游过去抓住师傅,可已没力气游回舢板了。自从黎敏走后,她身子一直十分虚弱。摇橹的是位老人,他游过来替善淑托住了师傅,而善淑却被巨浪冲走了。当附近的船只发现险情找到善淑,善淑已停止了呼吸……
黎敏不禁热泪盈眶。
善淑果真离开了人世!联想到那个噩梦,黎敏感慨万千,那个梦真准,也许那会儿就是善淑在向他哭诉,向他告别。刚才在来的路上,在菜地旁边垒砌着一座新坟,他还以为是法定师傅已圆寂,哪想到原来是善淑已香消玉殒,离他而去。
“啊啊,善淑,我来迟了!来迟了!”黎敏在心灵深处悔恨地呼喊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也许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庵里我叫她帮助你学习这件事吧?其实我是想让她与你多接触能高兴起来。你不知道,你未来小岛前,她整天一个人忧忧戚戚令人担心与同情。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她的心事我知道。你们是年轻人,尽管她是尼姑,你是当兵的,但心灵在一定程度上是相通的。自从你们相识后,她变了,这都是因为你与她接触给她带去了生活的希望啊。”师姐流着泪接着说,“可是,那次台风过后,她又变了,变得又像以前一样伤感,一样悲哀,一样忧郁了,这也许是师傅发现了她与你接触责怪了她。你离开小岛前在庵里发生的那件事,更是叫她伤心与难过。你走后,她的病拖了一个多月才见好,那时,她已瘦得几乎不成人样了……”
黎敏心如刀绞,痛楚万分,师姐在诉说些什么,他一概未知,他心里只交错地闪现着一个念头:“善淑死了,千真万确,善淑已永别了他。”
“善淑的遗体捞上来后,景象惨不忍睹,她的眼睛一直圆睁着。”师姐伤心地告诉黎敏,“收敛入棺时,我几次给她瞌上,她又几次睁开。她是在盼你啊,黎敏,善淑至死还在盼望着能见到你。想起这些,黎敏,我的心几乎就要碎了,善淑死不瞑目啊!”
黎敏猛地转身奔出屋去。
在菜地一旁的向阳坡上,一座坟墓掩映在青草丛中。虽然经历了九十多个日日夜夜,但土还是新的,石块也还是新的。黎敏发疯般地奔到坟墓旁,不觉怔怔地站了下来,他只觉得百感交集,悲痛欲绝。他不敢正视眼前的这一残酷的凄惨的景象,痛楚地捂住了双眼。
不敢想像,真不敢——啊,是真不忍想像,那位美丽温柔像天使般可爱的姑娘,那位聪颖绝顶像亲人一样可爱的女友———善淑竟长眠在了这块土地上,竟被这石块黄土覆盖。啊,真不敢相信,如此一位标致非凡的活生生的人儿从此就在人类上消失了,永远不见了!
“善淑,啊,善淑……”黎敏悲痛地喊了一声,身子向前一倾,便扑倒在坟墓上。他怜爱地抚摸着那些黄土,就仿佛在抚摸善淑未剃发前的那一绺绺充满着青春幽香的秀发,他紧紧地拥抱着那块土堆,就仿佛在拥抱着善淑那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躯体。
“善淑,你在九泉之下能听得见我说的话吗?你在九泉之上能知道我来看你了吗?你为什么去得那么早,走得那么匆忙?”想到这次来他想劝说善淑回归红尘,接善淑去家乡,给善淑以温暖、关怀与爱情的打算,黎敏更是悲伤,“善淑,你的命真苦啊!”
“善淑,我好悔好悔啊!”黎敏抽搐着身子悲咽道:“我不该等到今年暑假才来,早知道这样,去年寒假无论如何我都应当早点来的,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会发生这事,不知道会出现不幸。我好悔,我好恨啊!恨苍天有眼无珠,恨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不讲公道,竟让心地善良的你,身世可怜的你,遭遇悲惨的你,这般年轻,这般凄惨,这般无声无息地离去。天地悠悠,人世茫茫,竟容不下你如此一位苦难的人儿,啊,这人间委实太残酷无情了!”
这时,乌云滚滚而来,随着一道闪电掠过,远方的天际辗过一阵闷雷,如注的暴雨顷刻间便哗哗地下了起来,就像在控诉这人间的不幸,人间的残忍,人间的悲惨。
师姐和法定师傅撑着伞急急赶来了。
“黎敏,人死了不能复生,你应当节哀。”师姐撑着伞替黎敏遮挡着风雨,见他哭得伤心,禁不住也抹起泪来,劝说道:“你对善淑的情谊,如果善淑在地下有知,她也会感到宽慰,感到高兴的,她生前没有白交你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好人。”
法定师傅流着泪,也仟悔地说:“善淑是为救我而被潮水卷走的,黎敏,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早知道这样,以前我不该那么无礼地对待你们啊。
我有罪,罪不可恕。”法定师傅也许想到了由于她的告密被辞退的聪福,也许想到了由于她的干涉使善淑忧郁成疾的过错,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黎敏没有搭理她们,起来默默地拿过扔在一边的挎包,掏出一本杂志,喃喃地说:“善淑,这是我离开小岛前写的小说,是写你和这小岛的,现在已经发表了。你得到这消息,一定也会像我一样感到高兴的。自从你帮助我考上军校,我什么也没有报答过你,现在,就让我把这篇写你的小说权当礼物赠给你吧。”他一边说,一边撕着,用打火机将纸张点燃,放在善淑坟前。
大海你来自何方你又去哪里流浪有谁知道你寂寞有谁知道你惆怅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黎敏仿佛听到了善淑忧伤而压抑的歌声,仿佛看到了善淑微笑的美丽温柔的面容,他抑制不住地再次悲伤地哭着叫道:“善淑……”
回答黎敏的是一阵交织在一起的淅淅的雨声,沉闷的雷声以及海滩边上的哗哗的涛声。
晚上,昏黄的孤灯下,黎敏木然地坐在客房里。
师姐捧着一条辫子,推门走了进来。
“黎敏,这是善淑生前留下的辫子,原来她要我在你去军校时交给你,可是自从和你在围墙边见过面后,你一直没再出来,因此直到你离开小岛,我还没找到机会交给你。我一直替善淑好好保存着,惦念着这件事,期待着等你回来的那一天交给你。现在你来了,我也就放心了,你拿去吧,善淑对你也是有情有义的,否则她也不会想到赠头发给你。”
黎敏站起身来,从师姐手中庄重地捧过辫子,深情地抚摸了一下,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师姐,我走后,请你能好好照看善淑的坟墓,逢年过节时能替我去她那儿看看,上上香,等我军校毕业后,我想把善淑的坟墓迁往我的家乡安葬。”
师姐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照你说的那样去做的,我和善淑师姐妹一场,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黎敏动情地望着师姐,感激地说:“师姐,谢谢你保存了善淑的辫子,谢谢你把它交给我,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师姐望着黎敏,眼眶湿湿的,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山冈上的松涛声一阵阵传来,如泣如诉,和着从法定师傅房里传出的一直未间歇的梆梆的木鱼声,在这小岛的夜空里凄凉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