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亮着灯,偶尔从里面传来脚步声以及拿动东西的碰撞声。极度紧张与劳累使善淑浑身无力,直想睡觉,可是,没等她来得及闭上眼睛,门就哗啦一声被打开了。善淑毫不提防,带着一股风倒了进去。黎敏大吃一惊,当看清是善淑时,又忙扶起她。
“是你?你怎么来了?”黎敏惊异万分。
善淑是惊是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么大雨,来时,你怎么也不穿件雨衣?”进屋后,黎敏抱怨道,“快进去换件衣服吧。”黎敏到里面房里去了一会,出来说:“军装里面放着,是我的,你先将就着穿一下。”
善淑浑身湿淋淋的,单薄的衬衣衬裤将身子的曲线又像下午游泳时那样暴露了出来。过去以及白天跟黎敏在一起,善淑是那么自然,可是这会儿一到傍晚,她一霎时又变得拘谨与别扭起来。
“送我回去。”突然,善淑固执地说。
“既然来了,休息一会再去吧,我本来就准备去你那儿呢。”黎敏说着脱下雨衣,催促道:“快去换吧,不然要感冒的。”
善淑启了启双唇,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感激地望着黎敏。
善淑进去了,可是一会儿却从里面传来她的抽泣声,黎敏不由得立起身来,但忽地又木然地坐了下去。他不知道善淑为什么哭,可又不敢贸然进去。
善淑在换衣服,他进去,这成何体统?虽然他没丝毫邪念,但善淑会对他怎么想呢?
嘤嘤的哭声还在继续,仿佛更伤心了,黎敏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去注意。
可是,他的每一个呼吸,每一根神经又都随着善淑的哭声在起伏,蹦跳,终于黎敏掩捺不住地回过头去,问道:“善淑,你怎么了?”房间的门没关上,他的目光一触及,忙又惊惶地收了回来,“有什么事,你说吧。”
善淑之所以伤心,之所以哭,就是黎敏的体贴与热情使她触景伤情,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未来这里之前,她担心黎敏会反感,黎敏会不欢迎,甚至担心黎敏会拒绝。可是她想错了,黎敏不但没有反感,没有拒绝,相反却是那么热情地欢迎她,而且还正准备去看她,这叫善淑感到多么高兴与温暖。从来到世上,除了父亲,有谁曾那么亲切而无私地关怀过她?她总以为,这世上是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了。没想到眼前的这位青年军人却是那么亲切而无私地关怀她,体贴她,这能叫她不热泪盈眶吗?不由得,善淑想起了那位妄恩负义的人儿。
一间低矮的小屋里,燕子低头往行李袋里整理着衣服。明天海波就要去大学报到了,她为他感到高兴,出身贫寒的他竟能被首都一家高等学府录取。
“换洗的衣服我都已放在里面了,冬天北方寒冷,我到校后会抽空织毛衣寄给你的。”燕子转脸温柔地关照一旁呆呆地望着她的海波。
“燕子,你真好,我能有今天,这离不开你的鼓励与帮助。”海波的眼里盈满泪水。
父亲好吃懒做,由赌博到抢劫被判刑,母亲因阻止父亲的劣行,被父亲打得成了残废瘫痪在床,还有个年幼的妹妹由于得不到家庭父母的关怀,在一次病中悲惨地离开了人世。因为生活贫穷,他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个乞丐,夏天到了,还是件打着补丁的劳动衣,一到冬天,他光着脚板,拖沓着一双破皮鞋,一副穷极潦倒的可怜相。
尽管他的成绩不错,同学们还是瞧不起他,常常污辱他,每到那时,父亲赋予他的野性使他横眉冷眼,以拳相对,那些欺侮他的同学差不多都挨过他的揍,当然有时他也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是燕子在人们都像避瘟疫一样疏远他的时候,常借钢笔与本子这类的东西给他,是燕子的接近与鼓励使他变得自尊自重自爱,衣服虽破,但从此干净利落,也是燕子在他母亲去世居委会准备让他辍学去街道小厂做工时伸出援助之手,使他能得以完成学业,终于实现上大学的梦想。这一切怎能不令海波激动万分?要知道燕子帮助他只能靠自己。
燕子虽有家,有父亲,却无法得到家庭更多的照应。母亲早逝,父亲与继母感情不和,再加父亲有病缠身,继母对父亲的感情很不好,父亲在家庭的位置是可怜的。是燕子利用假日去给人家洗衣服或去工地做小工,以挣来的微薄的钱帮助他。而她自己由于没有更好地学习,这次虽上了分数线,但仅被省师院录取,离当初两人的憧憬与理想很远。当然,燕子也常常受到他的帮助。
燕子生得文静、娟秀,人也发育得早,在那时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了。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阿飞拦住她动手动脚,往往是他奋不顾身地赶来替燕子解围,而他却要为此承受那些人的拳打脚踢。
两人的感情就这样在患难中产生的。
海波轻轻地走过去,紧紧地拥抱住燕子,燕子微微一惊,这样的举动以前可从没有过。
时令已是秋天,那年的天气却很炎热。由于贫穷,家里没有电风扇,房子也矮,空气出奇的沉闷。在整理衣服时,燕子已汗水淋漓。海波什么也没说就把燕子撂倒在床上,燕子只感到被空气熏烤得发烫的破草席灼得她的背生痛。她软软地躺着,任凭海波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剥去。
从没做过这事,并不等于说不想这事,只不过为了学业与前途,彼此才把这青春的欲念深深地埋在心底。
“太热了,等洗了澡好吗?”当海波压下来时,燕子并不坚决地说了一句。
海波的眼睛已红了,思维已停止了,他已顾不上燕子以及他自己散发着汗酸的身子,在燕子洁白的满是汗水的胸脯上一阵迷醉的狂吻后,毅然决然地压上身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使燕子真切地感到海波已进入她的身子,同时她也非常清晰地听到就在这时窗外一阵猛雷辗过,紧跟着滂沱大雨便哗哗地下了起来。
正在疯狂颠动的海波一阵颤抖软瘫下来,燕子也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燕子虽不迷信,但在晴朗的夜晚突然雷电风雨交加,而且发生在他们第一次结合的那一时刻上,发生在彼此就要离别的那个晚上,她的心灵不由得蒙上一层阴影。燕子曾预料到这是个不祥的征兆。
今天,面对黎敏的关切,望着手中崭新的毛巾以及摆在床上的整洁的军装,想到当时她所爱的人儿竟不顾她还没洗澡就占有了她,这怎能不令善淑心伤哭泣?要知道,她的一切不幸正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如果没有那个夜晚,她也就不会与他第二次第三次地发生性关系,前途、事业也就不会毁掉,她也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了。啊,那是个罪恶的夜晚,苍天也为之而动容哭泣过。
善淑盼望黎敏能进去,与黎敏在一起,她的心灵感到无比充实。可是,黎敏只询问她,安慰她,就是没有进去。多么值得尊敬的诚实的人儿啊!他也许在想她在换衣服,男女有别他不好进去。然而,他想多了,她还穿着湿衣湿裤没有换。退一步说,她就是脱去了衣服也没有关系,假如黎敏愿意,此刻她并不会在他的面前回避、退缩。
想到往日黎敏几次询问她的遭遇都被她冷漠地拒绝,善淑感到歉意。她虽竭力遗忘那些,但刻骨铭心的又怎能忘记?难以忘怀并不等于可以告诉别人。善淑曾起誓过,决不把自己辛酸的往事告诉第二个人。可是,今夜的此时此刻,这一信念却在动摇。善淑想告诉黎敏,把这一切都告诉黎敏,再也不想瞒他了。善淑猛地奔出屋去,扑向正欲进不能欲坐不得的黎敏怀里,抽泣着说:“黎敏,你真好,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
黎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善淑想说什么,善淑柔软的身子,富有弹性的乳房,对他都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仿佛在拥抱亲人,他心里只回荡着一种神圣的感觉。
“说吧,善淑,别急,慢慢说。”黎敏企图推开善淑让她坐在凳上,但善淑更加紧切地抱住了他。
“黎敏,好几次你都想问我为什么出家,但来不及问就被我拒绝了。也许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你,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以后你虽没再问,但我知道你是在考虑的。在和你相处的那些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能把这一切向你倾倒出来,但是我没有勇气,今天我决定了,什么都不顾了,我愿把一切都告诉你。”
黎敏情不自禁地紧搂了一下善淑。
“我不知道,你听了我的遭遇后会怎么想?是同情我,还是嫌弃我?是为我而鸣不平,还是认为我自作自受———活该呢?黎敏,你不会想到,我的遭遇是多么惨啊!”
每时每刻都在遗忘,每时每刻却不能遗忘,善淑吃惊地发现,那些往事仍像昨天发生一样,清晰地历历在目。
彼此分别后的最初那段日子里,海波和燕子鱼雁往来感情蓬勃发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波开始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对待燕子并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燕子虽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但又不敢多想。她和海波曾患难与共,相依为命,感情是经过考验的,燕子不相信那一切会这样轻易地崩溃。
啊,燕子真是太天真了!燕子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利令智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干出损人利己的勾当,包括对亲人。
直到海波明确地向她提出分手,燕子才知道一切已成昨日黄花无可挽回了。海波在大学结识了一位有天大背景的女孩,并与她爱得死去活来。在良心与前途面前,海波选择了后者。虽然那女孩年龄比他大,而且没像燕子那么美丽、贤惠与善良。
一个人感情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受到情人的欺骗与践踏。燕子病倒了,在昏昏沉沉中被同学们抬到医院,一检查更是晴天霹雳,使人瞠目结舌,她怀孕了。是的,千真万确,燕子怀孕了。
自从那一夜被海波占有后,每次寒暑假回来,海波总要在燕子的身上发泄情欲,如果说第一次燕子是勉强的,被动的,那么以后发生这种事,却是她自愿的。
怀孕对一个未婚大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可想而知的。道德败坏!堕落!就这样,她那可怜的怀有心脏病的父亲也由于此事而悲惨地与世长辞了。
遭人抛弃,被学校开除,亲人永别,这一切不幸竟同时降临,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燕子想到了死,但自尽未遂,燕子被人救了。人虽未死心已死,燕子万念俱灰,再也没有生活的勇气了,经人引见,燕子被法定师傅收留,从此脱离红尘,在普陀山出家为尼。
暴风雨仍在疯狂地肆虐,浪涛仍在轰然咆哮,仿佛在控诉,控诉这人间的不幸。
“你为什么不向学校说明?为什么不去告他?”在沉重的气氛中,黎敏神情凝重,一字一顿地说。
“我曾想过去告他,但又下不了狠心,他受过很多苦,已够可怜的了,我不想为这事毁掉他。”
啊啊,这是一颗多么纯正、善良、宽广的心灵!当自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还在设身处地为出卖她的人着想,那个忘恩负义的薄情人真是有眼无珠——瞎了眼,如此一位善良的姑娘竟会遭到他的抛弃,黎敏充满感情地抚摸着善淑的头发,善淑的脊背,再也说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