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站长从房里走出来,说:“黎敏,你还没洗脸吧?洗脸在那一边,那边有水。”他指点着通向海边的一个峡谷。
站在峡谷,看不到营房,也看不到庵堂,除了一条铺着石阶的小路,周围是一片茂盛的芦苇以及其他一些灌木灌木。水是从岩缝里渗出来的,不知道潭有多深,只望见清水如明镜一般透彻、纯净。
小尼姑这时已浇完水从菜地回来,准备从峡谷挑水回庵里去,正要往下走,凑巧与转过身来的黎敏打了个照面。
“菜已浇好了?”黎敏友好地问。小尼姑迟疑地留住了步子,思忖着是下去还是不下去。过了一会,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地转身离去。“你,你怎么不挑水了?”黎敏不解地问。
小尼姑头也没回地走了,黎敏连忙顺着台阶奔上去,可是,她已走出很远。黎敏正要叫喊,但在这时,从庵里出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女子朝他望了一眼迎住小尼姑,好像在说什么,片刻,她又与小尼姑一起走进庵去。
六十年代初,正是台湾疯狂叫嚣反攻大陆时期,为了巩固国防,在东南沿海某些岛屿上修建过许多战备工事。小岛面积虽不大,但地处东海前哨,因此备受国家重视,在这里修建了许多坑道。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九一三”事件,小岛也许将成为一个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地下军事首脑中枢。由于小岛工程是林彪主持军委时上马的,林彪自我爆炸后,工程也就半途而废,遗留下许多已竣工的山洞或开凿一半的隧道,其中还有许多未启封的战备物资。
一次,秦强带黎敏熟悉地形,看了那些庞大的工事和散落一边的物资,黎敏不解地问秦强:“上边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当然知道,否则怎么还派我们来这里看守呢?”
“那怎么不把这些物资运出去?你瞧,这些钢材已锈成这个样子,再摆下去我想都该报废了。”
秦强幽幽地嘟囔了一句:“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这是纪律,这其中的奥秘,谁知道?”
黎敏沉默下来不再问,当路过尼姑庵时,他不禁望了望大门,只见门上写着清月庵三字。
“这庵里有小尼姑?”黎敏随口问了一句。
“有,听说还是大学生呢。”秦强兴致勃勃地说。
“大学生?”
“是呀,可能是为了谈恋爱,也可能是在学校里犯了错误,反正不会是好事,万念俱灰后,就出家当尼姑了。”秦强仿佛很了解似的向黎敏讲述关于小尼姑的传闻。
“她一直在这里吗?”
“不,她们去年才来,小岛原来是军事禁区,是不准老百姓上岛的。尼姑庵那边房子原来也住着部队,现在普陀山对外开放,小岛毗连那里,上级也就把房子移交给他们了。这会儿有空,我可以带你去庵里走走,与那几个尼姑彼此熟悉一下。”
秦强的话正对黎敏的心思,黎敏不禁兴奋地点了点头。
从围墙外边看,庵堂并不大,但一进大门,里面甬道四通八达,房屋密密麻麻的,有东厢房,西厢房,也有大殿,都油光铮亮,干干净净。
“小秦,今天怎么有空来庵里?”当黎敏和秦强来到大殿时,一位宛如少妇般风姿绰约的尼姑笑着迎了出来。
“陪我战友来走走。”秦强十分随便,就像在自己营房一样。他找了条椅子递给黎敏,自己就在那尼姑面前坐下,问:“师姐,师傅和小师妹呢?”
“师傅过海去了,还没回来,师妹就在寝室里。”师姐热情地说:“你们喝茶吗?我去叫师妹来沏。”她说着走出大殿,向东厢房走去。
师姐走路富有弹性,完全像姑娘一样,她那保养得极好的皮肤,洁白微带红润,没有任何生活在海边的印记。师姐的容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似乎还不到三十岁。如果不是在庵堂里,如果师姐的头上没戴着尼姑常戴的帽子,如果秦强没有说她是尼姑,黎敏很难相信师姐是脱离红尘的出家人。
“师傅与师姐都剃了发,小尼姑怎么没剃发,也没穿袈裟?”见师姐已走远,黎敏轻声问。
“不太清楚,也许现在并没规定出家的尼姑一定要剃发。至于穿袈裟,一般都在做佛课的时候。”秦强停了一下,疑惑地问:“你已见过小尼姑?”
黎敏点了点头,说:“是的,那天早晨我去外边跑步的时候,看见她在地里浇菜。你好像与她们关系很好?”
“哪里?”秦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师姐还可以,心地挺善良,人也挺不错,可那老尼姑你不知道古板而又刻薄,心眼很小,还有那位叫善淑的小尼姑也挺古怪,碰到时从不看人,总是低头匆匆而过。去年她们刚来时,就在我们地方搭伙,所以我对她们的情况有所了解。”
这时,师姐与小尼姑善淑端着杯子与茶叶走了进来。当见到黎敏,善淑并没丝毫吃惊,平静地走过来,平静地斟满茶,又平静地递给秦强,递给黎敏。
“你是这岛上部队的人?刚当兵?”师姐一边看着黎敏喝茶,一边问。
“是的。”黎敏呷了口茶答道,他发现善淑在一旁正睁着一双姣好明亮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他。
“我看你怎么也不像个当兵的人,文质彬彬的,倒像个书生。”师姐善意地打量着他问:“你怎么不考大学,来当兵了?”
黎敏绯红着脸,腼腆地说:“考过,但没考上,因为我理课成绩不太好。”
“没考上不要紧,到部队还可考军校。如果学习上需要什么帮助的话,以后你可来庵里找我师妹,她在大学时可是高材生。你们有知识的人在一起,谈得来的东西肯定很多。”
“师姐,你别开玩笑了。”从没插过话的善淑窘迫地低下头去,心里对师姐的越俎代庖充满抱怨。
未来小岛前,善淑原来在佛顶山出家为尼,她在那里曾经受过一场痛苦的折磨。
佛顶山上有个和尚叫聪福,和善淑差不多年龄,由于山上寺院中的和尚尼姑就数他和善淑年纪最轻,因此一般繁重的杂务都由他俩来完成,例如挑水、砍柴、下山买东西。在频繁的接触中,在互相关怀与帮助下,虽彼此内心有着创伤,虽身处囹圄般的环境,两人的关系还是从别扭到了自然,生疏变成了亲密,尤其聪福在心里出现了一股出家人所不能企想的儿女私情。他曾央求善淑与他重返红尘,去他的故乡跟他结婚成家,遭到善淑拒绝后,他竟神魂颠倒,莽撞地跑去哀求善淑的师傅法定,希望她能说服善淑与他一起脱离佛界。深谋远虑的法定师傅虽满口答应,背地里却汇报了当家和尚,致使聪福被辞退。
聪福的辞退,善淑不仅讨厌埋怨师傅,而且还痛恨自己。有时想起来,聪福被辞退她负有一定不可推卸的责任,完全是她的优柔寡断造成的。如果那天师傅问她是否喜欢聪福是否愿意跟他还俗时不摇头,也许师傅不会去汇报。
还有,面对聪福恋恋不舍不肯离去时,如果她央求师傅,也许辞退会免掉。可是,一切该做的她没做,不该做的她却做了,她深感对不起聪福。往日聪福对她的感情与迷恋,善淑不是不知道,可她却听之任之,没及时阻止与回避。善淑痛苦地反省,如果自己能在意识到环境不允许的情况下相应地疏远聪福,事情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佛顶山上的慧济寺,当时和尚尼姑混合住在一起。法定师傅想,虽然尘缘未尽的聪福已被辞退,但日子一久,难保在另外的和尚中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聪福,因此,当小岛清月庵需要人时,她自告奋勇地带着师姐和善淑上了小岛。
自从聪福走后,善淑十分内疚与痛苦,佛顶山上的一切,往往勾起善淑对聪福的一腔辛酸的回忆。山上丛林里曾留下她和聪福挥刀砍柴的身影,井台边曾留下过她和聪福吊水时的笑声,平静清澈的井水曾共映过她和聪福的盈盈笑脸,一千多级的石阶上,曾留下过她和聪福无数个往返于山上山下的矫健的身影,这一切,无法随着聪福的离去与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善淑常常触景伤情。
到小岛后,虽脱离了伤心之地,痛苦有所减轻,但善淑还是常想起与聪福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时光。为了排遣这难言的苦痛,每天除了拼命劳动以及一心做佛课外,清晨与傍晚,善淑常去海边坐在礁石上,呆呆地望着奔腾不息的大海出神。
善淑理解师姐的好意,师姐让她帮助黎敏是希望她通过与黎敏的接触,忘掉痛苦,忘掉聪福,忘掉过去,不再忧郁高兴起来,但她无法答应。善淑清楚,师傅放弃在佛顶山舒适的生活来这荒凉的小岛,最主要的用心就是希望她和师姐从此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和异性的接触。如果现在她答应去和黎敏接触,黎敏虽是军人,但让师傅知道后,师傅还是会伤心不已,责怪她不听她的告诫与教诲,重犯佛教的清规戒律。
“呵呵,你们看,我师妹还不好意思呢。”师姐笑着说:“善淑,师姐并没跟你开玩笑,说真的,你如果有空,就帮帮忙吧,你们都是年轻人,心是相通的。”
“师姐,你是知道我的,这怎么可能呢?再说我……”善淑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这一刹那,师姐也有些失神。
听了师姐的话,黎敏双眼忽地一亮,原本想说几句高兴的话,见善淑忧伤、惶惑的样子,到口的话不觉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