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萧丽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利落地在二楼阳台铁丝上晾着衣服。
院子一角的橘子树上,垂挂着一只只熟透了的金黄的橘子,小花猫闭着眼卧在树下的条石上打瞌,“阿黄”莫名其妙地围着她转悠。
姐姐生了孩子,母亲一去已有许多天了,今天虽是礼拜天,但弟弟并没回来,家里静悄悄的,只有萧丽一人。
萧丽晾完衣服,进屋坐在沙发上,解开有些湿漉漉的发辫,打量了一下映在镜里的自己。只见披散着齐肩长发,脸色红润,是那样的楚楚动人,美丽姣好。她禁不住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腮,暗自羞涩地笑了笑,转身一按一旁收录机的键钮。
霎时,一支轻快的《青春圆舞曲》在房间里回荡起来。萧丽飞快地来到床前,抱起枕头,忘情地转起了圈子,双眼时不时地瞟着映在镜子里的舞姿。
“好!”
一曲终时,萧丽停了下来,身后突然有人拍着双手,喊了一声。她猛吃一惊,回头见是黎敏,她不好意思地嗔怪道:“你进来,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
“还说我呢,音乐放得震天响,你能听得见吗?再说打断你的雅兴,多不礼貌。”黎敏注意到了萧丽披在肩头上的瀑布似的长发,眼睛忽地一亮,说:
“萧丽,你是不该留辫子的,头发早就应该弄成现在这样子了。”
“你去部队的事怎样了?”见黎敏火辣辣地盯着自己,萧丽有些窘迫。她慢慢地转过身去,抓起梳妆台上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在头上梳理起来,借以掩饰内心的羞涩与不安。
“已经批准了。”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萧丽已是公社团委书记,虽不知道新兵启程—阴阳怪气的,讨厌!
的确切日期,但她还是清楚不会是明天。
“你能知道我今天之所以会如此高兴的原因吗?因为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高兴得蹦跳起来。”黎敏从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神秘地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小说发表了,这也有一份你的功劳,为奖赏你,请吃糖。”他从挎包里拿出一袋糖果,剥开一颗送往萧丽的嘴边。
萧丽嘻嘻地笑着张嘴接住。
黎敏在街上打铁那段日子,曾写过一篇反映高考的小说,后经萧丽誊清寄往编辑部,想不到现在被采用发表了。黎敏打开放在桌上的一叠书,萧丽见了,打趣地说:“怎么,这些书都送给我?”
“是的,不过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黎敏从挎包里拿出一条裙子,“你瞧,喜欢吗?”
开始萧丽很高兴,但一会儿笑容消失了,她矜持地说:“书我收下,裙子我不要。”
“为什么?”
“没有什么。”见黎敏惊讶的样子,萧丽便解释道:“你的好心我领了,以我说你应该把裙子送给柔红才对。”
“哦,是这样。”黎敏不禁笑了,“收下吧,不但你有,而且她也有。你瞧,这不就是。”他又拿出一条一样的裙子递给萧丽,“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柔红在读书路又远,怕不会赶来,这裙子她放假时,你替我交给她吧。现在虽然是秋天,送裙子是不适宜季节了,但我又想不出送什么东西更合适。”
“你去部队,柔红知道吗?”
“她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我来过信了,我去了许多信她也没有回,也许是她不同意我参军,而要我继续代课参加高考。”黎敏的神情黯然下来,似乎有无限深重的忧伤与哀愁萦绕在心间,适才的兴奋一扫而光。
“那你听她的,不去部队,事情不就完了?”
“你不知道,现在一提高考,我心里就条件反射似的害怕。”黎敏苦恼地说。
“萧丽,黎敏在吗?”
这时,院子里传来鲁成君的喊声,黎敏和萧丽忙走下楼来。
鲁成君一见黎敏,就高兴地说:“听婉君说你在这里,我就跑来了。喏,这是柔红给你的信。”见黎敏感到困惑的样子,他又说:“噢,是这样的,上午我去县城办事,顺便到你代课的学校去看你。传达室的玻璃窗上插着这封信,门卫说你回村来了,还说你曾去问过信,可当时这信夹在报纸里没有看见,于是,我就把这信给捎来了。”
黎敏激动地看着洁白的信封上那熟悉、清秀的字迹,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取信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色骤然间变了,最后愣在一边,信从手中掉下飘在了地上。
萧丽吃惊地望了望黎敏,忙弯腰捡信一目十行地看去,鲁成君通过萧丽的肩头也惊讶地看着:
敏,你的几次来信我都收阅了,但我始终没有给你复信,想起来很是不安,尤其收到你的这次来信,知道你就要去部队了,我更是难过。
生活的路真是变幻莫测!中学时代是禁止中学生恋爱的,但我们偏偏产生了感情。相爱后,我总以为这一生一世是再也不会分离,结果却是我上了大学,你还留在家乡。我通过母亲安排你去代课,实指望明年金秋我们能相逢在大学,而你却要参军走了。生活啊,每迈一步都是一个未知数!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崎岖的命运之途照样能开放瑰丽的爱情之花,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一个月前发生了这样的事……
萧丽只觉得呼吸急促,心突突乱跳。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柔红遭到了何种打击。不知柔红和黎敏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她没去理会默不作声的黎敏,也没去注意在信笺上的斑斑泪痕,依旧紧闭双唇、目不转睛地继续看着:
自从发生这件事后,我就好似处在梦中,一个噩梦中,一想起来就叫人害怕。一个月来,我的思绪、感情,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个孤单的人儿被投进茫茫无边的大海。我挣扎着,想发现海岸、小岛,或者仅仅是一只小舢板,一根木头。但海天茫茫,我不知道该游向何方?
一个月过去了,敏,尽管我是多么的不忍心,但也只得这样告诉你,我不能爱你了。不是我无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忘记我吧,敏!忘记过去的一切,忘记过去的那个柔红。你责怪我吧,诅咒我吧,你完全有理由这样做,而我也应该承受这些。现在的我,只有一个衷心的希望,愿你幸福!愿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终身伴侣。敏,让我最后一次叫你亲爱的,以后请你不要再来信了,否则会使我的灵魂更不安宁的……
萧丽也怔住了,这事情来的太突兀而意外了,震惊得几乎使她失去知觉,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她惘惘然地望着窗外飘零着枯叶的榆树,为黎敏新的遭遇感到痛心。虽看了信,但她并不完全理解信的内容。慢慢地,一股阴影由模糊转清晰地掠过她的脑际,她一扬手中的信,气呼呼地说:“不要脸,太不要脸了,肯定是她变了心才瞎编瞎造的。卑鄙,看不出原来她是那样的一个人。”
“别那么说,变心,看不起,另有新欢,对柔红来说不可能,她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鲁成君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她真有什么苦衷,黎敏,你马上写封信去,问问柔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写封信去!”萧丽附和道:“去骂她一顿。”
黎敏痛苦地摇了摇头。
萧丽怨恨地瞪了黎敏一眼,说:“到了这种时候,人家写绝交信了,你还这么懦弱,这么窝囊,这哪是个男子汉的作为!信要写,一定要她讲清楚是怎么回事,要不就对她不客气。”
自从知道黎敏和柔红相爱起,萧丽就担心过,忧虑过,柔红太漂亮了,太活跃了,条件太优越了,她对黎敏的感情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今天,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于是,往日的同学友谊抛在一边,萧丽对柔红的敌意一下子产生了。
“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她不是不知道你的一切,以前何必像骚货一样亲近你?现在倒好,上大学还不到半年就鬼迷心窍堕落了。你也真是的,怎么与这样一位朝三暮四的烂货恋爱呢?难道你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吗?”萧丽忘记了自己是位青春的未婚姑娘,泼辣妇似的嚷道:“说到底,这种水性杨花的臭婆娘也不值得你去爱,迟断还不如早断,省得以后操心与痛苦。”
“别说了,你别说了。”黎敏微微地抽搐着嘴角,无法忍住的泪水从两腮流下,他绝望地喊了一声:“柔红,你真绝情啊!”看得出,萧丽的话已给他带去了深重的刺激。
“别为她伤心,黎敏,振起精神来,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姑娘给她看看。”说这话的时候,萧丽是多么自信,她可曾想到,以后就是为了这句脱口而出的气话,束缚了她的手脚,不仅她自己受到了伤害,而且也给黎敏带去了痛苦。
起风了,院子里熟透了的橘子随着一旁榆树的落叶,一只只地掉下来,地上开始飘满枯叶与橘子,随风到处飘荡。
晚上,在孤灯下,黎敏默默地捧着柔红的照片,痴痴地看着。他不相信柔红已与他绝交,离他而去,柔红过去和他相爱时的誓言犹在耳边,怎么能说变就变了呢?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柔红单独约他见面的情景,那情景此刻就像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在校园一角的林子旁,柔红紧张地注视着灯火辉煌的宿舍楼。一会儿,黎敏就从宿舍那边匆匆地走来,柔红见了,忙不好意思地背过脸去。
黎敏来到柔红身边,怯怯地说:“柔红,你找我?”
柔红转身望着黎敏默默地点了点头,轻声地说:“我们走会好吗?”
“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好一会,柔红才悠悠地说:“这几天,同学们都在议论,说我们……”她羞涩地望了黎敏一眼,“说我们在谈恋爱。”
“让他们去说好了,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
“既然没有那回事,那这几天你为什么要疏远我,不理我?”
“没有的事。”
柔红委屈地说:“不,我看出来了,自从那次演出回来,你一直在躲避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竟使你那么讨厌。”
“柔红,你误会了,不是我讨厌你,是我怕给你带去影响,你不是不知道同学们在议论些什么,这多不好。”
柔红任性地说:“我不怕。”停了一下,她又吞吞吐吐地说:“黎敏,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我想和你结拜成兄妹,我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我希望有个哥哥,有个像你这样的兄长。”
黎敏自卑地说:“柔红,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
“别说了,黎敏,你的情况我知道。”柔红连忙打断黎敏的话,“有一次礼拜天我去萧丽家,曾和萧丽一起到过你家,见过你妈,那天你在学校没回家。我只希望你做我哥哥,别的什么都不管,你答应我好吗?”
黎敏在柔红充满期待的脉脉含情的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黎敏。”柔红兴奋地上前一步,握住黎敏的手,无限美好地憧憬着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长,我就是你的妹妹,我们一定要互相学习,互相帮助,永远都不要忘记……”
想到这,黎敏忧伤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但不一会儿笑容便消失了,他的耳畔分明响起了下午柔红在信中说的那些与他绝情的话。
他不禁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凄然地说:“柔红,你不爱我了?真的不爱我了吗?从此以后,我真的不能再得到你的爱了吗?这世上除了你,我已没有其他亲人,你知道吗?我是多么需要你啊!可是,你已抛弃我了,你已忘记我了,千真万确,你已离我而去了。柔红,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忘记我?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啊?是因为你是大学生?是因为我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农村青年吗?是因为我就要去部队你瞧不起我是个大兵吗?你曾说过,妈去了,还有你,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可是现在你却变心了,背信弃义了,撇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寻求你的欢乐与幸福去了,你好残忍好绝情啊!”
黎敏控制不住地伏在桌上,呜咽着抽泣起来。
清晨,萧丽顺着翠竹婆娑的村道,来到婉君家。婉君母亲正忙碌在院子水泥地上晒谷。
“婶,黎敏来过你家没有?”萧丽问。
“来过了,他和婉君早饭没吃就走了,说是去赶早班车,到校后还要上课。”
“什么,他又回学校去了?”
“是呀,天刚亮,他就来喊婉君了。”
“婶,那成君呢?”
“唉,这孩子懒惰得很,到现在还没起床呢,家里水缸没水了也不晓得挑。”
萧丽笑了说:“是吗?他竟那么懒啊?婶,我去叫他起来。”
“去吧。”婉君母亲慈祥地说。
萧丽来到鲁成君的寝室,推门进去,将窗帘拉了开来。晨曦从窗外透进屋来,阴暗的房间霎时明亮起来。萧丽走过去摇了摇没头没脑地蒙着被子躺在床上的鲁成君。
“干吗啊?”鲁成君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
“快起来,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发生什么事了?”鲁成君好奇地望了一眼萧丽坐了起来,露出了结实的只穿背心的上身。萧丽忙背过身去走向窗边。鲁成君利落地穿上衣服,边扣纽子边走向萧丽,催促道:“说吧,什么事?”
“我想写封信给柔红。”
“干吗?去骂她?”
“不,告诉她,见了她的信黎敏痛苦极了,希望她念在以往的感情上,别再折磨黎敏,把爱还给黎敏。”
“有这种必要吗?”
“有,要知道黎敏是多么爱她。”
“这我知道,可是感情是双方的事,一厢情愿是没用的。”鲁成君望着萧丽,忽然淘气地说:“就拿我来说吧,我爱你可谓至深至诚心都快要碎了,但你总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丽瞪了鲁成君一眼,不满地说:“人家在给你说正经的,你别胡扯开去好不好?”她沉吟了一下,坚决地说;“不过,信还是要写,我们应当代黎敏骂她一顿,让她觉得可耻!”
中午,凉爽的秋风徐徐拂来,令人飘逸陶醉,后山竹林里以及池塘边的大樟树上,以往夏天噪得人心烦意乱的知了声已很难听到,只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时断时续地啾啾地鸣叫,围墙边的榆树上,枯黄的叶片飘零着,满地都是。
戎建华无聊地在办公室里翻书看着,只觉得睡意一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地几次睁开又闭上。他再也无心看下去,于是关上门走了出来。刚到楼下,就见张岚迎面匆匆走来,他双眼不禁一亮。
自从在电影院门口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以后,一连几天,张岚再也没去找过戎建华,戎建华也再没上过女生宿舍了。偶尔下课吃饭碰在一起,也总是低头匆匆而过,彼此宛如陌生人一般。
此刻,戎建华见张岚低头又想佯作没看见避开时,忙上前喊了一声:
“张岚。”
张岚只得留住步子,爱理不理地问:“干啥?”
“我对不起你,给你带去了痛苦。”戎建华极力控制着心跳,歉疚中夹带着关切。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如没事请让开,不然给人家看见了,以为我又在勾引你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
“谁敢生你的气?你是什么人?是县太爷的儿子,我一个平民百姓的女儿,除非吃了豹子胆。”
戎建华被张岚抢白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从衣袋里掏出已皱得乱糟糟一团的纸条塞给张岚,说:“这信放在身边已许久了,我想交给你,可又一直找不到机会。”
手上的纸条还留着戎建华的体温,张岚怦然心动。虽然与戎建华的关系已发展到了有肉体关系,但互相间书信来往还是第一次,她只感到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与激动霎时传遍全身。
“张岚,请别生气了好吗?我就要去部队了,时间已不多……”
“你去部队关我什么事?”见前面有人走来,张岚冷冷地说了一句后,便避开戎建华走了开去。
张岚虽然不知道戎建华纸条上写着什么,但明白他一定有事要跟她说。
她连忙来到宿舍,谢天谢地,婉君与其他同学都不在。她关上门,怀着怨恨,酸楚与激动的心情躺在床上,打开纸条急切地看了起来:
张岚:
这几天你一直避着我,我感到很难过。我想跟你说话,可是一到你身边,看到你冷若冰霜的样子,我又不禁变得哑口无言。
张岚,是我不好,伤了你的心,给你带去了痛苦,也给我们之间的关系蒙上了阴影。如果用我的生命可以弥补这一过错,解脱你的痛苦,我视死如归,丝毫不会犹豫。可是,事情既已发生,一切就无可挽回了。万望你能谅解,不再记恨,不要再不理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