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到山庄门口,玉鳞介没看她一眼,先一步踏入庄内,对着迎面而来的扫地小仆厉声道:“即刻让厨房送一盅凝神汤到南苑书房。”玉鳞介对庄内仆从鲜少露出这般厉色,小仆不敢怠慢,连连称诺。
吩咐完后,他便也不理洛初语,疾步进了南苑,洛初语此刻方觉他的怒气,无奈,只得跟上了去。
“月影、方意,你们先出去,让玉权来见我。”
主子向来是喜怒不行于色的,此刻的怒气却是要倾满整个山庄了。二人不多话,退出书房。
刚出门便碰着玉权,想来已知庄主回来的消息,“权叔,庄主正找你,您悠着点儿,庄主这会火气颇大。”
玉权面色紧了紧,道:“恩,我这就进去,你们先去东苑盯着。”
他是看着玉鳞介长大的,这么些年来,从未见过他面上火气露得这么不加掩饰,刚入得书房便被这股子怒压得喘不过气了,不禁暗暗抖了抖手。
“庄主,您找我?”玉权问完矮身静待,却许久未听得他有何吩咐或斥责。
洛初语瞧出他的紧张,开口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权叔,坐吧。”
玉权抬眼看玉鳞介似乎没听见般,只是低首奋笔疾书。这会他是更不知如何了,这是坐好还是不坐好呢?这到底是和谁怄气呢,不是一起出去查案的嘛,本来以为是自己有什么失职,现下看来不全是啊。他感到后背不断有冷汗落下,可怜他一把年纪。
在玉权踟蹰间,终于玉鳞介停下了笔,“夫人让你坐,就坐吧。”
“东苑今日有何动静?”
这玉权屁股刚沾着座,被他突来的一句又蹬得起身,道:“回庄主,一直派人守着,没什么大动静,就几位帮主有些言辞埋怨,倒也没人踏出东苑,更无人出庄。”
“哼!没人出庄?没人出庄今日怎会有人知晓江源已死之事,这人竟还是番邦外族,难不成这庄里还有个千里传音之人,隔着高山远水的也被人听了壁角?”这会的玉鳞介脸上倒是没了怒色,反是堆了笑意,这让玉权更是直冒冷汗。
“老奴失职,请庄主责罚。”玉权扑得跪地,头瑟缩着,今日这庄主让他真是招架不住了。
洛初语为玉权捏了把汗,刚想出声缓和,便被玉鳞介插口,似是早看出她的意图。
“即刻去查近一月内庄里每一人的出入情况,尤其是近日新收的奴仆,有异状者,私下扣住,不得声张。至于东苑,撤了守卫。记着,办事时,动静小些。”
玉权没再多问,应声后便出去着手调查。
“你这是和我怄气还是想在权叔面前给我来个下马威?”这人一回来就这么别扭,她今日累了,本无心力去探究,不过,总也不能一直这么矫着,案子为重,死者为大,所以,她只能直接的问了。
“没事!”
见他没有多谈的意愿,洛初语无奈的叹气:“我去和权叔一道查案吧。”
“庄主、夫人,凝神汤送来了。”洛初语刚一拉开门扉,送膳小仆恰好将汤端了来。
“坐下。”玉鳞介一手拿过托盘,一手挥退小仆后就抓着她的手腕带到桌前坐下。洛初语想挣脱,他强硬地使了些劲,细腕有丝泛红。松开手时,见着,眉头皱了皱,长指又附上揉了揉,极是细心。
她看着他这副神情,轻叹一口气,也不挣扎了,随着他坐下。
“喝了这汤再去,耽误不了你多少事。”他语气仍是有些重,不过更多的透着无奈。
今日他这别扭的情形,让洛初语想起幼时在楼里养得一条小黑狗。时不时的,总爱闹些个小脾气,趴在一边也不看你,但你这要是去顾着些小白猫、小绿鸟啥的,它倒又不称心了。她有些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但心里又退缩着不想说破。想着想着,倒是眉目有了些笑意,不知他要是知道自己将他想成小黑狗,会不会变本加厉的不理人了。
许是凝神汤生了效果,或者消了些心头的哀伤,洛初语心思倒是清明了不少,快速回想了一遍今日之事,问道:“方才,你为何不留下月影和方意。”
玉鳞介摇了摇头,“这事有些复杂了,牵扯了外邦。目前我们连事情的始末都不甚了解,已经处了下风,因而越少人知道对我们越有利,往后行事也方便。月影和方意来得太巧,倘使早上一步,或许江音也不会送了性命。”
本来,月影和方意是他的人,她不过入庄才几日,不好多论,他既提了,她也就说出了心里的疑虑,“月影是权叔派来的,从山庄到谷里快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方意又是识得入谷之路的,可两人却晚了近半个时辰方才赶来。”
“月影无需怀疑,方意也只要稍作留意,他俩并不会真对山庄不利。”他如此说,她也没立场再多言了。
他明白她的忧心,接着道:“在离楚回来前,我们现下最需要了解的是到底有多少番邦进入了天启境内。此事还得让九龙城主知晓,我先去找城主商议此事。事关两国,你我皆在江湖,城主身份特殊,此事由他出面更妥当。”他拿起那份他一进书房就写下的东西递给她,“这是我记录的今日谷内之事的始末和谷中详情,你先留在这参详下,看有什么遗漏和疑惑。”
玉鳞介避开前厅,从南苑绕道来到陈幺九的住处——暄明域。此刻东苑的守卫都已经撤了,每处园子里只留了几个方便使唤的下人。
“庄主。”
“恩,你们都退下吧。”
“是,庄主。”
陈幺九在后园静坐品茶,听到前厅有响动,便出来瞧了瞧,“鳞介,你来啦。”
“城主,鳞介有事相商。”玉鳞介在私下一般都敬唤他一声世叔,今日却称他为“城主”。
“司炎,去外间守着,凡有擅入或私窥者,不问缘由,当场擒下。”
司炎是追随陈幺九多年的近身护卫,一身玄色劲袍,长枪从不离手,“是。”
玉鳞介将今日谷中之事详尽告诉陈幺九,“此事牵扯到了外邦,不知是单单只是亦道,还是他背后的淀江国?”
“三十年前,淀江国便向天启称番纳贡,非经宣召,他必定不得私自入境,此间的厉害关系,不是他一个淀江国师可以承担的。除非这事牵扯了淀江国主,而这事又是淀江国主宁可冒着被天启大军压境的凶险也要亟待解决之事,不过这和一介山野农夫能有何干系。”陈幺九也不知究竟二十五年前发生了何等离奇之事。
“现在亦道被识破,短时内,他不敢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先找出杀害江源的凶手,那人必然牵出隐藏在背后的内幕。”
“哦?”陈幺九奇道,“凶手难倒不是亦道,而另有其人?”
玉鳞介点头,“恩,必然不是亦道。今日他先是挟持江音,再是吓退我和初语,直至初语猜出他身份,他才动了杀意,但目标却仍不是江音。可见,他并不想要人性命,至少目前看来如此。他似乎对于二人背后隐藏的事更感兴趣,在没达到目的之前,他没理由杀了江源。我依旧认为,凶手仍在庄内。”
陈幺九拂拭着腰间的玉佩,沉声道:“那你和初语得快些查出凶手,至于亦道这边,你不用多虑,我自有办法。”
“恩!”玉鳞介拱手道,“鳞介先告辞了。”
入了夜,江南早春时节,仍是有些寒意。自出了命案后,庄内便增加了巡夜护卫,灯火也是整夜不熄。
多年来,玉鳞介第一次因为不擅武而懊恼,今日当她就这么挡在他身前时,惊慌失措间,手仿佛被缚住一般,连推开她这样的动作竟也反应不过来。
他是自私的,虽对江音的死,甚为愧责。不过,天知道他又多感谢江音,他愿意日日一柱高香,时时记着这份他无以回报的恩情,直至经年老去,作了古,化了土,入了这鬼界亦不敢淡忘。而这不是因为她救了自己,而是因她救了洛初语。
回庄后,不理她,晚时也没同她一道用膳,不是他真的恼了她,只是在和自己怄气,心里那份差点失去她的后怕还未散去。
她或许早就忘了,或者从来不记得,其实,他们幼时便就相识,并非如她所说的一面初识,一面夫妇。
那年,他七岁,正是父亲离开的那年,权叔领着他去了山隐楼,希冀山隐楼能找出父亲的下落……
“哎,你是谁啊,怎么站人背后不出声呢”五岁的小初语,一双短胖胖的小手使着劲地将一本厚书往她身旁小黑狗的衣服里塞,嘴里还喃喃地说:“吓了初语一跳,还好不是夫子。豆包,你这衣服小了呢,都塞不下了啦,是不是又背着我去偷吃鸡腿了,长胖了你!”
玉鳞介没回答她的话,只是看着那只小黑狗,他不知道为什么狗也穿衣服呢?
“你也喜欢豆包吗?可是我不能给你哦,豆包生病了,出了山会被坏人抓了去的。不过你能和它一块玩。”小初语就这么牵着小狗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
灵动的眼睛打量着他,而后对着他粲然一笑。他一愣,垂目挠了挠头。
“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今天才来楼里的吗?”
玉鳞介还是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咦,你不会说话吗?”玉鳞介没反驳,小初语以为他因为自己猜中而难过了,小小年纪学着大人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来,我们陪你玩哦。你看,豆包也喜欢你呢。”
小黑狗甩着尾巴,正舔着他紧绞衣角的手。看着她短短的小手拍肩的动作,他第一次笑了。父亲失踪的这些天,庄里来了好些生人,看神情便知绝非善类。父亲说过,男孩子当是俯仰天地不言畏惧,海纳百川无愧于心。可是,这些天,日日有人来山庄挑衅,他心里怕了,想逃避了,除了权叔,他不和别人说话,怕他们瞧出他内心的恐惧,怕自己没守住心底憋不住的委屈,怕因此辱没了玉竹山庄,辱没了父亲。
“啊,小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呢。”小初语笑着拍手说。
玉鳞介脸上的红晕直染到了耳后根,他蹲下身装作很认真地给豆包挠痒痒,豆包很受用,仰着肚皮往他脚边蹭。
“小哥哥,初语给你去找好吃的,你在这等我哦,别走开了,山里很容易迷路了。”说完轻拍豆包的头,豆包会意,一个机灵翻身站起,甩着尾巴,哈拉着舌头跟上。
洛初语猫着身子来到厨房,早知道小主人想法的豆包非常自觉地趴在门边放风,显然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抓起两块饼和一只鸡腿后就撒开腿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刚刚的大树下,“小哥哥,喏,给你,这个是梅子饼,可好吃了。豆包,这是奖给你的鸡腿。”
豆包咬着鸡腿撒着欢,奔到姜荷花从间,高撅着屁股啃起来。
“悄悄告诉你哦,我是偷跑出来的,夫子不让看万老师的书,我就藏在论语下面偷偷看嘛,就被夫子抓到了。夫子罚我抄十遍论语呢,抄的初语手都抬不起来了。夫子教的这些,初语早就会背了,却还得一直一直的背啊念啊抄啊,哪有万老师的书好看。”知道他不会说出去,初语仍不住向他吐苦水,越说,嘴翘得越高,满脸的不解和憋屈。
玉鳞介边吃边耐心地听着她絮絮说个不停,他很想说,他今天很开心,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给豆包挠痒痒,喜欢分享她的小烦恼,即便……可能明天她就忘了他。
吃完饼,二人一狗仰躺在大树下,傻气地比谁能盯着太阳看更久,中间还不准眨眼睛,最后只换来她哇哇地呼着眼睛疼。而后又抓了一大把的官司草和他比谁的官司草更坚韧,还慷慨地示意他可以先选。
整整地一个下午,他脸上始终扬着温温地笑,直到多年后,忆起今日,他才明白,他想要的原来就是这些。
玉鳞介解下颈间的七寸玉笛,摊在手心递给她。玉笛通体翠绿,略透着晶白,纹理间似犹如山涧溪水般流动,温润而不失灵气。
“咦,好漂亮的小笛子,这是要送我吗?”
他站起身,重重地点了点头。
初语并没接过,歪头道:“爹爹说过,轻易不可拿人物,此有失教养,初语不要。”
他听了,也不收回,就这么伸着手,盯着她。
小初语为难地挠挠头,想了想,说:“不然,我拿我的宝贝和你交换好不好?”是一枚金丝线串着的红色鳞片,“喏,这是娘亲送给初语的,初语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它冰冰凉凉的,可舒服了,夏天带着都不会热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