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时已过,房内烛火冷了,几点月光透过庭院内香樟树叶洒在窗前,颀长的影子盖住床上的微微隆起。
她睡得颇老实,看着她特意留的外侧空处,玉鳞介一哂,脱了外衣躺在她身侧,顺势揽过她靠在自己肩窝处。
温热的气息匀绕在她的颈间,略略痒地她在半梦间蹙眉,缩了缩肩,往热源处更窝了窝。方才离得远没看清,这会她就在他呼吸间,他才看到她眼角已经干涸的泪,看来是晚上又因为江音的事哭了。
长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双眼凝着她如梦的睡颜,许久不曾偏离,定定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而后,唇附上她如翼的眼婕,轻柔地不忍惊扰她,未多做停留便移向她的耳畔,贴着她的玉耳轻叹道:“这次就暂且饶了你,下次,不,若你再有如此想法,我就将你锁了去。”
“庄主、夫人,昨日老奴详查了庄内一百七十三口人,包括各院管事、奴仆、小婢,其中三十一人未卖身给山庄,我将他们的身世都记录在案。上月入庄的一十三人也都尽数做了记录。老奴确认,三月初六之后,没有一人进出过山庄。至于三月初六当天,这……”此事玉权也知自己确实大了意,当日,玉鳞介大婚,他是打心底地高兴,忙着大小事宜,整日的都还派人守着庄内各个出口,偏偏到了宴礼时,贪了几杯,没有亲自去确认最后的出入状况,谁也没料到,偏就出了这等大事。
“恩,你先下去吧,一切如常。”玉鳞介明白玉权的想法,不想过多的斥责,昨日是他自己迁怒了。
“这两日,权叔都战战兢兢了,这庄子里的人都要被你寒死了。”
玉鳞介合上册子,嘴角朝她一扬,“这么说来夫人你倒是挺耐寒的。”
她宁可他冷着张脸,这一笑,还真是祸水的紧。避开他的眼神,她故意说道:“我这不是自小就在山野间长大的嘛,天天吹着这山风,入了夜,寒气更甚,这经年累月的,倒是能御御这寒气了。”
他扶着额转身背对她走到书案后,她分明见着他似乎眼角有些抽动,昨日那阴阳怪气的情绪应该是退了,“鳞介”
“恩。”亲咳一声,再次面向她。
“江源的尸体安置在了何处?”面上又浮上严肃。
“暂时在东苑最北面的一处空院落内,权叔让人封着,短时内不会腐坏。”
洛初语颔首,左手指腹略微曲起,轻敲着唇畔若有所思。忽的,站起身来,问:“江源的死因可查明了?”
关于这点,玉鳞介最是疑惑,“全身无任何致命伤口,城主已经验过,也无中毒迹象。庄内不乏游历番邦精通异术之人,竟也看不出江源死于何物。”
洛初语觉着他的死因或许内有隐情,“我想再去看一次江源的尸首,隔了几天,说不定有新发现。”
“国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江源和他娘子都死了,东西还没个着落,线索就先这么断了。我们也总不能一直在天启国内耗着啊。”说话之人身形矮胖,一身紫金蟒袍遮不住他那随着抬手动作晃动的肚子。五官普通,就两撇小胡子留的有几分妙义。
“急什么,我们拿着国主手谕,天启即便问起又如何,反倒是这玉竹山庄是个麻烦。这该死的江源,偏偏就死在了那儿。”沉声横语,不错,此人正是淀江国师亦道,此番正藏身在一处乡野小院内。
“他爷爷的,不如我们再去趟江源家,就是掘地三尺也非得给找出来不可。这要是被他们捷足先登,我们都甭回去了,等着掉脑袋吧。”矮胖子越说越急,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小胡子随着鼻翼张合上下颤动。
亦道哗得一甩袖子,“蠢货,你懂什么,去谷里的路昨日就被封死了,你有本事插着翅膀给我从山顶飞过去吗?”这玉竹山庄手脚真是快,不过几个时辰,不但封了路,山脚各处还设了守卫,别说入谷,根本连山都近前不得。
矮胖子后退一步,往椅子上一倒。“咚”得一声,震得茶碗嚓嚓响,一双肥手身侧一摊,“他爷爷的,那你说怎么办?”
“为今之计,”亦道狰狞的老脸露出狠意,“只有……”
到了内院,进了里屋,玉鳞介便将一件纯色貉子毛裘大衣给她披上,长指勾出陷在衣内的发丝,低头拢了拢裘衣后又细心轻柔地将绸带系上。
洛初语因他突来的动作,身体不禁一颤,无预警的耳根染了晕色。等他将衣服系上,她才回过神,抬头时正撞进他墨色的深瞳里,这样的玉鳞介她未曾见过,或者她未曾这么真切的觉察到过。这样专注定定的眼神,对着谁,都能轻易将人敛入其中,招架不住。
“尸体在底下冰屋内,披着这多少能抵些寒气。下去后若是冷了就出来,莫让寒气入了骨,这可不是你那什么山野寒气。”厚沉慰人的声音传来,离得这么近,仿若同他呼吸一同喷进了她耳内。
她捏了捏手指,抓着裘衣,一丝慌张后很快镇定,道:“你怎不穿?”
玉鳞介展眉一笑,“我不畏寒,再强的寒气也透不进骨。”说完,他握起她的手,走到边墙书架上,按下一本古书,正墙间隔出一条暗阁,底下用青石板修葺了阶梯。“走吧,底下有些昏暗,脚下小心着些。”
经过一道整段的黑岩砌成的石墙,冰屋就在其后。冰屋整个分为两间,江源的尸体被安置在右侧那间的正中央。屋子顶端略下处悬着一颗杯口大小的夜明珠,幽光映着透明的冰块,整个冰屋在晶莹中透着一股暖意,照着却是一具尸体,有些讽刺。
尸身被保存的很完整,面部祥和,没有痛苦之气,犹如陷入梦境中沉睡般。
洛初语近前细致的检查起尸体各处,并一一详尽的记录。当她翻过他的手掌时,发现竟然有一颗豆子大小的红点,依稀有血丝缠绕。细看,似乎还有经络在颤动。
她惊呼道:“咦,你看,他手腕处,这个红点在城主的手册内并未提及,你我当日首次检查时,也未发现,难倒这红点是这两日才显现的?”
玉鳞介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这红点极有可能是在当时就已经存在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还未显现?”
“恩,”洛初语一下子受不住冷,双手放在嘴边呼气,毕竟四处都是寒冰,才没待多久就觉刺骨冷疼,“当日过后,就没人碰过江源的尸体,更不可能是蚊虫叮咬吧,这冷的猛兽都能冻伤。那么只有一种情况,这极有可能是江源的死因。”说实在的,洛初语已经冰得眼睫都在打颤了。
玉鳞介瞧着她强忍的寒意,眉头紧蹙,“走吧,先出去。”
“没,没事。出去再进来还得再适应一次冻,先查完吧,我若真受不住了,昏倒前会告诉你的。”她使劲按按眼睛两侧,尽量让双目睁开,随后继续在尸体各处摸索,时不时停下来搓搓手指活络下血液。
玉鳞介看着她不停打颤的羽睫和哆嗦身躯,面上的冷意和这冰屋相比也不遑多让。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从初识至今,她就从来这么自顾自的我行我素,她的世界到何时才会意识到有别人的存在。她说他将山庄的人给冻伤了,他到觉着她才是最寒人的,她的不在意,不上心,凡事都可有可无的态度真是让人能消了满腔的热忱。
现在,似乎多想也无意,无法,只得走上前,握住她的左手塞进怀里。此时,再觉着她的手竟已冷得透彻,指尖都有些红肿了。
他虽穿的不多,不过,却有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暖意从掌心渗入,直达她全身。瞬时,随着血液上有了温度,她整个人也舒坦了不少。
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她的左手始终在他怀里,他随着她的步伐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她要弯身时,他也跟着俯低;她要提笔记录时,他便用空着的那只手帮她拿册子,间或着还得递上砚台方便她沾墨。对于这情形,莫名的,玉鳞介笑了,对于她,其实真的不能有过多的要求,这样简单的相处其实也不错吧,至少她并不排斥他的靠近。
手心感觉到他胸腔突来的震动,洛初语疑惑的抬头,“笑什么呢?”
玉鳞介摇头,道:“没什么,在想你小时候肯定也是这般任性。楼里的人应该很头疼你吧。”
洛初语放下笔,瞪着他,叹道:“我这是执着于还死者一个公道,何况我们俩说到底还欠人江大姐两条命。我只想逝者能安息,早些了了他们的愿,你我也能稍稍心安些。”
他轻压他的手,没再说什么,从幼时遇上她,便注定他的冷漠、严肃都化了尘埃。他从前定然是不会在乎谁死谁生的,不过既是她想做的,那么只要在他身边,他随她。
他这样子突然又不说话,倒让她觉着尴尬了,转头提声道:“册子拿歪了。”
玉鳞介随即顺手提了提册子,还特意压了压册子的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