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芸芸却一脸明了地说:“这我当然知道!何亦宪他前天和我联系过了。我知道你和他约定好交稿前必须先让他过目,他也对我说他做了些小修改。所以,这当然不是你原先的稿子。”
我呆呆地僵杵在那里,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
戚芸芸继续说:“别杵在那里了。去想个适当,吸引点的标题吧!另外,如果你可以弄张何亦宪的照片,我会更高兴。”
思绪仍是一阵云雾迷蒙,我唯唯诺诺回道:“嗯……知道了。”
回到座位,一点一滴地把戚芸芸的话和事情片段组织起来,仍旧无法相信是何亦宪主动完成这稿子。
第一次,他拐了个大圈来作弄我,
第二次,他带着挑衅向我下战书,
第三次,他说他愿意好好接受采访,
第四次,满心期待却是令人生气,无声无息的等待……
这一刻仔细回想,每一次彷佛都是那么地自然,自然的故意。
这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他给予我的印象实在无法让我客观的去评论。可是……当我低头凝视这几张握在手中的稿子,触感是真真实实的。这个何亦宪到底在想些什么?会是另一个陷阱,另一个作弄吗?
整个下午我就在这一片淆惑中渡过……
提早离开公司,我匆忙地赶到HE大楼。
由于保安严密,没有事先预约,我不被允许进入大楼。我只好靠在大厦外的大柱子上等待。
接近傍晚时分,阵阵凉凉的寒风有意无意朝我这徐来,拂过了我及肩的发丝和脸颊。我裹紧大衣,抬起头,放眼望去,才发现周围地面洒满了干枯泛黄的落叶。路旁的街树也纷纷下起黄叶雨,很是漂亮。是啊!这是秋天的味道,也是恋爱的季节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觉得秋天总比其他季节容易引生一种淡淡地感伤,就像敏感的恋爱般,多愁善感。
“铃铃铃……”手机突然唱响,把我那“秋景愁意”驱走。
屏幕上显示是一组陌生号码。
接起电话,却是一把最近常听到的低沉嗓音,劈头便问:“你在等我吗?”
仰起头,一边环顾四周找寻他踪影,一边回答:“是的,关于专访的事情。”
似乎看见我正在伸首探头,四处瞻望,他说:“你上前走二十步再往右拐,就会看到我了。”
遵照他指示,我一步步地走着、算着。果然,一往右转,就看见他挺拔的身影。
他有点慵懒地靠在那深黑色Maserati上。隔着些许距离,我望着眼前这一幕,咳!这车子已经很招摇了,这车主竟然还那么“醒目”……
越是朝他走近,越是清晰他脸上的神情。微扬地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凝视我的双眸沉静之余带着一抹我看不懂的含义,似探索也像审视。
他站直身将车门打开,说:“上车吧!”
我有些犹豫:“我们可以到对面的星巴……”
“这里是双黄线,车子是不能停的。”我话还未说完,即被他非常冠冕的理由截住。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上了车后,我问。
“你每次找我不都是为了一件事吗?”他笑着反问。
他说得没错,可被他这么一问,倒有点不好意思。
从包包里拿出那几张稿子,我说:“是关于这个。”
他瞥了眼我手上的纸张,瞬即转回头顾望前方,边驾驶边问:“怎么了,稿子有问题?”
“怎么了,稿子有问题?”他语气自然极致,自然得让我无需再质疑这不是他的杰作了。“为什么?”我朝他问。
“不是说过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吗?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诺言。”他双眼专注地盯着前方。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当我要访问你的时候,你偏不好好地接受采访?现在却主动回答我笔记本上的问题?甚至帮我完成稿子呢?”被访者自己主动写稿我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他忽地把车停住,转身朝我轻笑说。“你果然是当记者的,一口气就可以问四个问题。”
“……”我顿时语塞,想说却说不出什么来……
“无视我的没有反应”,他简单地说了句:“下车吧!”
“啊?”我一头雾水,不是才刚上车不久吗?
从我的表情读出了疑惑,他对我抿嘴微笑:“我们到了。”
“到了?”透过玻璃,我左右探望车窗外的景物,才发现车子停驻在一条彷佛看不见尽头的小巷里。这条窄窄的小巷子,弯弯曲曲,巷子两旁尽是那些低矮、古老,馥郁着浓浓南方老式建筑味道的房子。虽然老旧,但路面却非常干净。抬起眼,不难发现四处都是高高隆起,强势逼人的大厦,对比下这里就像是隐藏在海市蜃楼里,被人遗忘的小角落;也像那被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遗忘的老人……
“这是哪里?”我不禁好奇地问。
“这巷子里有一家非常好吃的铁板烧。”他看着我说:“我刚下班还没吃,你应该也是吧?”
我摇头道:“谢谢你,等会儿我回家吃就行了。”我提出另一个建议:“我其实就想简单问你几个问题而已,也许现在问完我就可以回家,你也可以好好地享用你的晚餐。”
他耸耸肩,慢条斯理说:“随你喜欢。可是,我先声明,我肚子饿的时候思绪都无法在正常情况下操作,所以待会如果不能好好回答问题,你别怪我。”
我知道妈妈没有把我生得很聪明,但就刚好没有笨到听不懂他话中的含意。我只好唯唯诺诺地说:“呃……我肚子其实也饿了,你请客是吧?”
他点头。
“那……走吧!”
下车前,我隐约瞧见他嘴角蕴含着一丝笑意。
跟随着他游走在小巷内,我的目光一直被两旁老旧中又带点创意的老房子吸引,它和成都著名的宽窄巷子不一样,除了因为它窄小了许多,它更多的是那些没有规划,靠着店家自行翻新和创意,创造出来的效果。一排排的老房子刷新后配上各式色彩,和突发奇想的小设计,因而形成不同的性格与面貌,有种不规矩的美。
“这条巷子很特别,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呢?”走在高大身影后的我自言自语。
笔直的身影没有回头,低沉嗓音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这一点也不出奇。很多人因着各种不同的理由和目的,每天忙碌的穿梭在这城市中。当在马路上行车奔波时,除了红绿灯那片刻的停留,视线便专注在前方车子的往来,多少人会真的注意到这些隐藏在时代都市里的角落呢?”
闻言,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双眼彷佛按了自动按钮般自动对焦住前方的身影,巷子里寥寥无几的行人霎时间变得更模糊了,我视线里只有眼前微弱橘光映射下的挺直背影。那个突然令我讶异的背影,在此刻看起来竟是那么地睿智和感性……
“怎么了?”意识到我的停顿,他转过身子问。
“哦,没什么。”我挤出微笑企图掩饰我的思绪。“只是好奇你怎么会发现这个地方?”
“有没有听过,酒香不怕巷子深?”他转身继续脚步,不假思索地说。
好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喜欢。
他领着我左转右转右转再左转,我随着他经过一条又一条巷子里的巷子,最后停在一道充满和风味的日式拉门前。
门坎不是很高,高大的他须稍弯腰,低着头进去。跟随着他走入这家铁板烧小店,出乎意料客人还挺多。像何亦宪这样穿着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更是占了大部分。但,他们脸上却不见上班时的严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放怀,就像他们颈上那被松开的领带般,有种短暂地解脱。
因为是即席料理,厨师当着客人面前烹烧菜肴。那边吃、边烧煎、边饮酒、边聊天的气氛很是热烈。许多人双颊都因着喝酒而泛红,整个暖烘烘的气氛叫人瞬间忘了外头秋夜的寒意。
何亦宪早在进门时,便把外套挂在墙面的挂钩上。现在的他只身着一件白色长衬衫,和那被他系松的黑色领带。很奇怪,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从刚才到现在,感觉今天的他和平常有点不同。
他颇为熟悉地把我领到角落的空位子。坐下后他一面卷起长袖子,一面朝我问:“有什么不吃的吗?”
这人的思维果然比较不一样,一般人总会先问:想吃什么?他却劈头一句:有什么不吃吗?
我讷讷地回答:“嗯,不鲜的海鲜我不吃。”
他一脸颇有兴味的凝望我,眼神中有探究的意味,彷佛我是故意在刁难。但,双唇却只轻轻吐纳一句:“还有呢?”
本以为他会问为什么,可他却没问。我只好自己主动解释,纵然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想要解释。“没有了,我有过敏症,不新鲜的海鲜吃了以后我皮肤会出现红疹并瘙痒。”
“原来如此。”他有一种明了的笑意。“那你今天就没有口福罗!这里的海鲜铁板烧很好吃。”
我但笑不语,缓缓地喝着服务生递来的温绿茶。心中不禁纳闷,他那黝黑眼眸中蕴含的含意。他好像不是第一次用刚才那种眼神审视我了……
“你为什么会在《LivChi》当记者呢?”突然,他问。“为什么会是时尚杂志?”
普通一个问题,听入我耳里却有一股震动。记忆霎时间有如热水般沸腾……记得那时候,刚大学毕业的自己,一副热血青年模样。带着满怀的理想与抱负,兴致勃勃到《先锋报》上班,想为信仰和正义奋斗。或是天真,或是入世未深,后来,才明了这世界,原来很多事情台上台下两回事。
倏然,“吱嗄!”一声,把恍惚的我从思绪中抽离,准备出访的记忆也悄然退下。乍眼一看,原来是厨师正好将些扇贝放到铁板烧煎,因扇贝汁液流泻,与热油抵触而发出“吱嗄”声。与此同时,我才意识到身旁一双深邃眼睛正盯着自己。我连忙使出微笑,故作轻快,说:“当时尚杂志记者没有什么不好啊!时尚,多姿又多彩。”
他是看见了吧?看见了我的异样。所以他态度更是自然,只是轻轻一说:“我以为像你这样年轻又认真的记者,会想要成为前线记者,至少也是社会新闻或政治新闻。”
我后来才发现每次他特别自然的时候都不曾是单纯的自然,不管是发现还是隐藏。
服务生把味噌汤、和凉拌小菜分别摆放到我和他跟前。我用筷子往味噌汤轻轻一搅,啜了小口,若有所思道:“社会和政治新闻对我来说,前者太沉重,后者太变幻无常,太复杂了。”我继续强调:“更何况时尚杂志需要的时间和精神一点也不比社会或政治新闻少。今天研究香水、明天了解新护肤产品、后天探讨下季服饰……做了二十几年的女生,我呀!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女人”这课题如此长知识过。”
也许想证明些什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我随即昂起下巴示意他望向我们斜对面一个OL。把嗓子压低,我悄悄对他说:“像你看!现在我一眼就看出她拎的LV包包是冒牌货哦!”言罢,我视线马上转向另一个方向,续道:“你再看看你对面左边那理着平头的中年男。他的领带看起来和他发型一样“呆板”。可是,却是Armani经典款之一噢!”最后,我把视线转回他身上,瞟了眼他手腕说:“还有你手腕上这只名表,是2007年全球只得二十只的Blvgary Assioma,对吧?虽然不知道你的是二十只里的第几只,可是我当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半镂空设计可以清晰地欣赏每个由师父手工抛光、倒角处理的零件,而表背更可以让你透视精致的陀飞轮。”说完,我满怀得意地看着何亦宪。
他一句话都没说就笑了起来,笑得很开怀,也很好看。“你知道吗?你刚刚地样子还真八卦。”接而,慢条斯理说:“不过,也很可爱。”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我忽地难为情的灼热起来。但还是决定礼尚往来一番:“你笑起来很好看,也很可爱。”我说的都是实话,笑起来的他没有了遥远的距离,没有了凛冽的漠然。
他举起茶杯,笑说:“那让我们以茶代酒,为我们两个“可爱”的人干杯吧!”
他的回应还真让我有些吃惊,但还是爽朗的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随即,我们俩不约而同“呵呵”相视而笑。
是今天的他令自己卸下防备,抑是自己早已不自觉地脱下武装?瞬然疑惑,整夜下来自己是否说太多了?我于是讪笑道:“哈……怎么都尽是我在说呢?都忘了你才是受访者。”
“稿子不是都交了吗?那我就不再是你的受访者了。”他轻声回道,随手夹起几片凉拌放入口中。
“就是因为有人擅自把稿子交了,所以我才来的。”我不加思索。
“然后呢?你想怎么样?”他问。
我重复早前的问题:“我想把事情弄明白。我想知道为何一开始访问你的时候,你都不好好的接受访问,最后却主动回答所有问题,还帮我完成稿子?”憋闷在心里多时的疑问,终于等到可以被解答的时刻。
厨师把一盘烧牛肉递到他面前。
他不语,神态安逸地咀嚼着刚放入口的牛肉片,并凝视等待答案的我。
片刻,他语气认真地朝我说:“首先,我并没有作弄你的意思。如果因为我的表达不善,导致我们产生言语或沟通上的失误,我在这里向你道歉。第二,关于专访时间,说句实话,我每日行程最清楚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秘书。依据行程,明天一早我便要飞往美国,我相信秘书是为了赶在我离开之前让你把访问做完,所以才把访问时间分开穿插在行程的空档里。至于为何帮你完成稿子,这问题刚在车上,我已经回答了。我只是在履行我应承过的事情。我想你也明白身为一个生意人,信誉是非常重要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向你道歉。不管你信不信,那天确实是出了点事。我知道是让你等了很久,你生气也在所难免。而如果为此让你丢了工作我会感到非常歉疚。因此,我决定帮你把稿子写完,反正你准备的问题都已经写在笔记本上了。既然在我能力范围内又可以达至双赢局面,何乐而不为呢?”最后,他神情恳切的补充一句:“我希望你会喜欢这样的结果。”
他果然深谙说话艺术!一段话既把之前的种种给涵盖并解释了。不愧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能言善道,连道歉都是那么不卑不亢。
凝视眼前一脸诚恳的他,我心里骤然迷茫起来,开始觉得那天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了,不过是等了两个小时而已嘛!为什么就沉不住气呢?我满怀歉意的说:“其实该say sorry的人是我。无论如何,那天我不该发脾气,是我自己没有耐心,真的非常抱歉。”
高高在上的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大家对他鞠躬弯腰,俯身道歉的模样。他点点头,“嗯”了声,非常坦然地接受我的致歉。那一副神态自若接受道歉的样子,真会让致歉者产生一种自己的道歉是理所当然的感觉。
就这件事我彻底感受到自己和他果然不是一个层级的,他的道歉像一面镜子让我看见了自己的错;反之,我的道歉就显得那么理所必然,似乎错的本来就是自己……
此时,厨师为我递上了我点的菜肴。闻着香喷喷还冒着烟的铁板烧鸡肉,何亦宪温和地对我道:“趁热吃吧!”
“嗯,谢谢。”我真心的说。“谢谢你百忙抽空接受采访,谢谢你的帮忙……”
“嘿!你怎么突然客气起来呢?”他把我一连串的致谢打断。“如果你真的要谢我,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我有点迟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