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之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号令不治,赏罚不信,地形不便,上非能尽其民力。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其民氓。悉其士民,军于长平之下,以争韩之上党,大王以诈破之,拔武安。当是时,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贱不相信,然则是邯郸不守。拔邯郸,完河间,引军而去,西攻修武,窬羊肠,降代、上党。代三十六县,上党十七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代、上党不战而已为秦矣,东阳,河外不战而已反为齐矣,中呼池以北不战而已为燕矣。然则是举赵则韩必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挟荆,以东弱齐、燕,决白马之口,以流魏氏。一举而三晋亡,从者败。大王拱手以须,天下遍随而伏,伯王之名可成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与赵氏为和。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伯王之业,曾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
【译文】
况且,微臣还听说:“砍树要除根,做事不留下(祸)根,祸患才不会存在。”从前秦国和楚国作战,秦兵大败楚军,占领了楚国首都郢城,同时又占领了洞庭湖、五都、江南等地,楚王向东逃亡,以陈地为新都隐蔽起来。在那个时候,只要把握时机攻打楚国,就可以占领楚国的全部土地。占领了楚国,那里的人民就足够使用,那里的物产也就足够满足物质需要。东面对抗齐、燕两国,中原可以凌驾在三晋(指韩、赵、魏三国)之上,如果这样就可以一举而完成霸业,使天下诸侯都来秦廷称臣。然而当时的谋臣不但不肯这样做,反而撤兵和楚人讲和!现在楚国已经收复了所有失地,重新集合逃散的人民,再度建立起宗庙和社稷之主位,他们得以率领天下诸侯往西面来跟秦国对抗。这样,秦国当然就第一次失去了建立霸业的机会。后来其他诸侯国同心一致、联合起来,兵临华阳城下。幸亏大王用诈术击溃了他们,一直进兵到魏都大梁外城。当时只要继续围困几十天,就可以占领大梁城。占领大梁,就可以攻下魏国;攻下了魏国,赵、楚的联盟就拆散了,赵国就会处于危难的境地。赵国陷入危难的境地,楚国就孤立无援。这样秦国东可以威胁齐、燕,中间可以压抑三晋,如此也可以一举建立霸王功业,使天下诸侯都来朝贺。然而谋臣不但不肯这样做,反而引兵自退,与魏讲和,使魏国有了喘息的机会。如此,秦国第二次失去了建立霸业的机会。前不久,穰侯为相,治理秦国,他用一国的军队,却想建立两国才能完成的功业。即使军队在境外风吹、日晒、雨淋,人民在国内劳苦疲惫,霸王的功业却始终不能建立,这就第三次失去了建立霸业的机会!
赵国在诸侯中位居中央,来自五地的人民杂居在一起。赵国民众轻浮而不好治理,以致使国家号令无法贯彻,赏罚也不能坚守信用。赵国的地理位置不利于防守,统治者又不能使人民的潜力全部发挥出来,这一切已是一种亡国的形势了。再加上不体恤国民和外来侨民的疾苦,几乎把全国的老百姓都征发到长平战场,去跟韩国争上党。大王以计谋战胜赵国,不久就攻下了武安。当时赵国君臣彼此不合作,官民也互不信赖,这样邯郸就无法固守。如果秦军攻下邯郸,在河间修整军队,然后率领军队往西攻打修武,悄悄穿越羊肠险塞,降服代郡和上党。代郡有三十六县,上党有二十七县,不用一副盔甲,不劳一兵一卒,这些地方就都归秦国所有了。代郡和上党不经过战争就成为秦国土地,赵国的东阳和河外等地不经过战争将返归齐国,滹沱河以北地区不经过战争将归属燕国。如果这些都实现了,那么,在攻下赵国之后,韩国就必然灭亡,韩国灭亡以后,楚、魏就不能独立;楚、魏既然不能独立,就可一举攻破韩国;韩国既破,就伤害到魏国,然后再挟持楚国往东去削弱齐、燕,挖开白马津的河口来淹魏国。如此一举就可以灭三晋,而六国的合纵联盟也势将瓦解,大王只要拱手在那里等着,天下诸侯就会一个跟着一个来投降,霸王之业就可以建立。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设,因为谋臣不但不这样做,反而自动退兵,又主动跟赵国讲和。凭大王的贤明和秦兵的强盛,竟然建立不起天下霸主的基业,而且还被即将灭亡的赵国欺凌,这一切都是由于谋臣的笨拙造成的!
天下三“量”秦
【原文】
且夫赵当亡不亡,秦当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谋臣一矣。乃复悉卒以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怒,战栗而却,天下固量秦力二矣。军乃引退,并于李下,大王并军而致与战,非能厚胜之也,又交罢却,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兵力。由是观之,臣以天下之从,岂其难矣?
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比志甚固。
愿大王有以虑之也。
【译文】
再说,赵国应当灭亡却没有亡,秦国该称霸又不能称霸,天下人已经看透了秦国谋臣的本领高低,此其一。秦国曾用全国之兵,去攻打赵国的邯郸,不但没有攻下反而被敌人打得弃盔甲、丢兵器,将士们战战兢兢地败下阵来,天下人已经看透了秦国将士的斗志,此其二。军队退下来以后,都聚集在魏国的李下,大王又重新编整,努力督促将士们作战,可是在并没有取得大的胜利时,就纷纷罢兵撤退,天下人又都看透了秦国军队的战斗力,此其三。在内看透了秦国的谋臣,在外看透了秦国的将士。照这样看起来,微臣认为天下的合纵力量,难道不是更难对付了?秦国的军队疲劳不堪,人民极端困顿,再加上积蓄用尽、田园荒芜、仓库空虚;而国外诸侯合纵,团结一致,甚为坚固,但愿大王能多多考虑这些危机!
一举而破天下之纵
【原文】
臣昧死望见大王,言所以一举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伯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试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伯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于国,以主为谋不忠者。
【译文】
微臣冒死罪来拜见大王,谈论秦国怎样能够一举破坏天下的合纵战略,灭赵亡韩,迫使楚、魏称臣,联合齐、燕加盟,建立霸王之业,让天下诸侯都来朝贡。请大王姑且采用微臣的策略,假如不能一举而破坏天下合纵,攻不下赵,灭不了韩,魏、楚不称臣,齐、燕不加盟,霸王之业不能建立,天下诸侯不来朝贡,那就请大王砍下我的头,在全国各地轮流示众,以惩戒那些为君主谋划而不尽忠的臣子。
为秦破纵说楚怀王
这篇说辞分别见于《史记·张仪传》和《战国策·卷十四·楚一》,如果说《始将连横说秦惠王》为连横说建构,那么,这篇说辞就致力于对合纵说的破解,这种破解是在合纵说已经确立的楚国进行,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然而,聪慧而狂热的连横家就是知难而上。他是如何捕捉突破口,又如何破解,这里所体现的不仅是游说,而且还有人格和谋略。
不与猛虎而与群羊之“过”
【原文】
张仪为秦破从连横,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疋,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严以明,将知以武;虽无出兵甲,席卷常山之险,折天下之脊:天下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大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窃以为大王之计过矣。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敌侔交争,其势不两立。而大王不与秦,秦下甲兵,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于秦。韩入臣,魏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魏攻其北,社稷岂得无危哉?”
【译文】
张仪为了替秦国破解合纵联盟而组织连横阵线去游说楚王说:“秦国疆域广阔,占有天下土地的一半;武力强大,足以与天下诸侯对抗;四境有险山阻隔,黄河又四面环绕着,西边还有险要的屏障,国防巩固如同铜墙铁壁;还有敏捷善战的勇士百余万人,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堆积如山;法令严明,士卒不怕艰难,乐意赴汤蹈火,拼死战斗;国君严厉而又英明,将帅足智多谋而又勇武,假如秦国一旦出兵,不需要多少军队,便可以像卷席那样轻易夺得恒山的险隘,这样,就犹如折断了天下诸侯的脊梁:天下想要顽抗到底的,就必然首先遭到灭亡!再说,搞合纵联盟的人,无异于驱赶群羊去进攻猛虎,弱羊敌不过猛虎,这是很明显的。
现在大王不与猛虎合作,却与群羊为伍,我认为大王的主意完全错了。
如今天下的强国,不是秦国就是楚国;不是楚国就是秦国,两国不相上下,互相争夺,势不两立。如果大王不与秦国联合,秦国出兵杀进来,占据宜阳,韩国上党的要道就被切断;他们进而出兵河东,占据成皋,韩国必然投降秦国。韩国投降秦国,魏国也必然跟着归顺秦国。这样,秦国进攻楚国的西边,韩、魏又进攻楚国的北边,楚国怎能没有危险呢?”
恃弱守危之“祸”
【原文】
且夫约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也。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骤举兵,此危亡之术也。
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者,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卒有楚祸,无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熟计之也。
秦西有巴蜀,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粮,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不费马汗之劳,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竟陵已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已。秦举甲出之武关,南面而攻,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恃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恃弱国之救,而忘强秦之祸,此臣之所以为大王之患也。
且大王尝与吴人五战三胜而亡之,陈卒尽矣;有偏守新城而居民苦矣。臣闻之:“攻大者易危,而民弊者怨于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甲于函谷关十五年以攻诸侯者,阴谋有吞天下之心也。
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通侯、执珪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汉中。
楚王大怒,兴师袭秦,战于兰田,又却。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弊,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熟计之也。
秦下兵攻卫、阳晋,必开扃天下之匈,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已。
【译文】
况且那合纵的联盟,只不过是联合了一群弱小的国家,去进攻最强大的国家。以弱国去进攻强国,不估量强敌便轻易作战,致使国家贫弱而又经常发动战争,这是危险的做法!
微臣听说:“兵力不够,切勿挑战;粮食不足,切勿持久。”那些主张合纵联盟的人,夸夸其谈,巧言辩说,赞扬人主的节操和品行,只谈好处而不谈祸害,一旦楚国大祸临头,就措手不及了,所以希望大王对这个问题要深思熟虑。
秦国西有巴、蜀,用船运粮,自岷山起锚,两船相并而行,顺长江而下,到楚不过三千多里,又用方船运兵,一船载五十人和可吃三个月的粮食,浮水而下,一日行三百多里,路程虽长,却不费车马之劳,不到十天,就到达扞关。只要出兵攻打楚军,扞关为之惊动而难以镇守,那么自竟陵以东所有地方,只有守卫之力,稍后则黔中、巫郡都会不为大王所有了。
秦国又出兵武关,向南进攻,则楚国的北部交通被切断;秦军攻楚,三月之内形势将十分危急,而楚国等诸侯的援军,要在半年之后才到,这将无济于事。
依靠弱国的救援,忘记强秦迫在眉睫的威胁,这就是我为大王所担忧的原因。
再说,大王曾与吴国交战,五战三胜而灭亡了吴国,但您能够上阵作战的士卒已没有了,又远守新得之城邑,人民深受其苦,微臣听说:“进攻强大的敌人则易遭到危险;人民疲惫穷困,则易抱怨君主。”追求易受危难的功业,而违背强秦的意愿,微臣暗自替大王感到危险。
至于秦国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兵函谷关进攻诸侯,是因为它有吞并天下的野心,楚国曾与秦国交战,战于汉中,楚国被打败,那些具有通侯、执珪爵位的高级官员,死了的有七十多人,终究失掉了汉中。楚王于是大怒,出兵攻打秦国,在蓝田又遭失败。这就是所谓“两虎相斗”啊!秦国和楚国互相削弱,韩、魏两国却保存实力,乘机进攻楚国的后方。没有比这更危险的策略了,微臣希望大王要深思熟虑。
如果秦楚结盟后,秦国出兵进攻卫国和阳晋,必定开启了天下的要塞,大王全力进攻宋国,不到数月,就可以灭宋,若再继续东进,泗上十二诸侯(的地盘)就全为大王所有了。
伪诈反复苏秦不可成
【原文】
凡天下所信约从亲坚者苏秦,封为武安君而相燕,即阴与燕王谋破齐共分其地。
乃佯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两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夫以一诈伪反覆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也亦明矣。
【译文】
普天之下最坚决实施合纵联盟的苏秦,被封为武安君,出任燕相,暗地里与燕王合谋进攻齐国,瓜分齐国。他假装在燕国获罪,逃到齐国,齐国收留了他并让他做了相国。过了两年,由于事机不密,阴谋败露,齐闵王十分气愤,在临淄集市上车裂了苏秦。凭一个一贯靠着欺诈诓骗、反复无常的苏秦,想要图谋左右天下、统一诸侯,这明显是不可能成功的!
秦与楚“形亲之国”
【原文】
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家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击。臣以为计无便与此者,故敝邑秦王使使臣献书大王之从车下风,须以决事。
楚王曰:“楚国僻陋,托东海之上。寡人年幼,不习国家之长计。今上客幸教以明制,寡人闻之,敬以国从。”乃遣车百乘,献鸡骇之犀,夜光之璧于秦王。
【译文】
现在的秦国和楚国,边境接壤而土地相连,本来就是地理形势亲近的友好国家。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劝告,我可以让秦太子做楚国的人质,让楚太子做秦国的人质,让秦女做大王侍奉洒扫的女奴,并献出万户大邑,作为大王的汤沐邑,从此秦、楚两国永远结为兄弟之邦,互不侵犯。如果真是这样,微臣认为没有比这更有利于楚国的了。所以,秦王派我出使贵国,呈献国书,敬候您的决定。
楚怀王说:“楚国地处穷乡僻壤,靠近东海之滨。寡人年幼无知,不懂得国家的长远大计。现在承蒙贵宾的英明教导,我完全接受您的高见,把国事委托给您,参加连横阵线。”于是,他派出使车百辆,将骇鸡犀角、夜光宝璧献给了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