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也随着抬头看了一眼,忙说,时候不早了,我赶紧给领导们烤鱼去。说着,到冰箱那边去了。小刘说,主任咋没打电话?小王笑说,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吃的雀儿食,还爱挑个骆驼担。小刘自嘲说,也就是,生就的苦命、贱命。小王说,比起这些人,好多了,知足吧。
小刘看老余又坐到火炉前,打开鼓风机,把炉火吹旺了。火苗由红变蓝,照着他的脸,也照得他手里举着的两条鱼,把那两条鱼照得银光闪闪的。两条鱼在铁钎子上穿着,大概是炉子里的火焰在跳动的原因,小刘看见,那鱼一动一动的,好像活的一样。小刘差点喊出声来,咋能烤活鱼呢。
老余正要往火上烤鱼,却忽然停住了,把两个铁钎子捏到一个手里,腾出一个手,向远处招了招。顺着老余招手的方向,小刘看到有一个女人走着。女人披着头发,穿了一件长风衣,走得很飘。半夜了,一个女人,这样一个人走着,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她走路的姿势还像在哪里见过。老余为啥又向她招手呢?老余一招手,她还就过来了。
她过来,老余把那两条鱼放在案子上了,拿出一个饼子,切开了,又从案子下面拿出几串肉,夹在饼子里,递给她。她拿起来就吃。老余又倒了一杯水给她。她端上了,站在那里边喝边吃。
借着灯光,小刘也看清楚了,她是那个女疯子。说疯子也不确,她看不出有啥疯疯癫癫的迹象。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长风衣,头发披着,在大街上急急地走,好像着急着去上班的。远看,根本看不出她有病。听说是婚姻问题上受了刺激,才那样的。到底怎么个事,不太清楚。小刘在路上碰见过几回,还注意看过,眉清目秀的一个人。遇到事了,就过不去那个坎儿了。看看这个老余,还有那个建成妈,还不是过着。这样一想,他还对老余和那个建成妈打心眼里有了些佩服,心里也还生出其他一些想法来,不由得叹出了气。
小王说,叹啥气,看着可怜,散给几个钱就是了。说着,从口袋里往出摸钱,摸出一张来。小刘也掏出一张,接过小王的,说,我去吧。
小刘拿着钱,到女人跟前,把钱给女人递。女人边吃着饼子,边看着他,不伸手接钱。也许是晚上,灯光照着,她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的。小刘伸了一下手,伸到她眼前了,她还是不接。小刘回头问老余,她咋要你的饼子,不要我的钱。老余说,她又不会花钱,要钱干啥,钱又不能吃。钱这东西,也有没用的时候。
看着那个女人,听着老余这样说,小刘有些呆。
建成妈出来了,走过来,也到女人跟前。女人冲着建成妈笑了一下,真真切切地笑了一下。建成妈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给老余说,又脏成这样了,我领到屋里给洗洗。老余说,你给洗去吧。建成妈就拉着女人到小铺子里去了。女人边吃边跟着她走,很自然,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小刘回到桌子前,把小王的钱给了小王,他说,也有不爱这阿堵物的。小王说,也就是疯子傻子不爱。小刘说,还说不上谁是疯子傻子。小王笑笑说,你这话还蛮有哲理的。小刘说,是受了老余的感染了。这个老余,说话真的挺有意思的,像个老哲人一样。人老了,就把啥都看透了。小王说,他也老不到哪里去,顶多五十岁。小刘说,看着有六十了。小王说,农村人老相些。
老余又回到炉子前,添了些炭,等烟冒过一阵,又开始烤鱼。小刘看着那两条鱼被烤在火上,还是像活的一样,身子扭动着,好像痛得厉害。鱼应该也会痛的。他忍不住问小王,烤的是死鱼还是活鱼。小王说,当然是死鱼了,内脏都扒掉了,它还咋活。小刘说,我咋看着那鱼在动,像活的。不信你看。
小王看了说,明明是火苗子在动。又大声问老余,鱼是死的还是活的?老余说,放心吧,保证是新鲜的。小王说,我是问这会儿是死了还是活着。老余说,活鱼咋能烤呢,谁下得了那狠心。真主造来的物儿,虽高低贵贱不同,牛呀羊呀鱼呀的,说是人的一口菜,也是个生灵,不能糟践。
小王说,看,我说不是活的吧。小刘说,我咋还看着就像是活的。小王说,你怕是在电脑前趴的时间长了,把眼睛搞坏了。小刘说,谁管它呢,啥时候熬瞎了,也就熬出头了。你说我们一天熬着写的那些东西,还不如老余的水平高。你听听老余说的话,真比我们有些领导还有水平。还不用讲话稿。小王说,你这是咋的啦,也说这样的话,让领导听见了,你就完了。哥就是嘴长,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你可不能学哥。小刘说,我知道了。
老余拿了鱼过来,分别放在两个盘子上,端到小王和小刘跟前,说,鱼是新鲜的,没问题,你们尝尝。他以为小王问的鱼死活的话,就是看鱼新鲜不。
小王说,这会儿闲了,你也吃点。老余说,你们吃,我有呢。这么多,想吃就吃了。小王笑着说,都说做鞋的没鞋穿,盖房的没房住,卖烧烤的,怕也是不吃烧烤。老余笑笑说,也就是,在老家种庄稼的时候,打下的好粮食都卖了,自己留的是秕粮食;到城里来补鞋,自己的鞋烂了,就是不愿意补;现在卖烧烤,也是不咋吃。小刘说,省着卖钱,对吧?老余说,省着卖钱不假,主要是早熏饱了。说话听音儿,吃饭闻味道,多好的吃头,天天吃着,也就没意思了。
小王笑着说,我们小刘刚才还夸你说话有水平,你这又来了一句有水平的话。
老余不好意思了,说,领导们笑话了。我一个老农民,能说出个啥有水平的话。哪像你们,是摇笔杆子的,那才是真水平。这念了书的,和不念书的就是不一样。就说建成那娃娃,在上海上了一年大学,回来说话就一套一套的,还都是国家大事世界大事的。那娃娃是个有出息的,不枉他妈供养了一趟。不像我们穆萨,念的书少,心眼儿就实,就知道搬砖头、抱水泥、摘棉花,就会下个死力气。不过也好,苦身子挣几个苦钱,干净,花着也心安。
小王说,你小儿子挣得咋样?攒够娶媳妇的钱了吗?
老余说,靠他一个能挣多少。我,这不是,苦着挣几个,给小儿子娶个媳妇,再就是拉扯两个小孙子。这两个担儿啥时候不卸,我啥时候就歇缓不了。人这一辈子,就是来受苦的。各人受的苦不一样就是了。
正好建成妈把那个女人送出来了。老余问,头发干了吗?夜里风凉,不要叫着凉了。建成妈说,我给吹了吹,干了。你那再没来客呀,再不来就收了吧。老余说,等等就收。
老余回过头来又说,你就说那个女人吧,苦不苦?够苦的了,比我们谁都苦。可她人苦心不苦,啥事都不想,啥心都不操。
小刘插话说,也就是,这些人随便啥东西吃上,也不拉个肚子。随便在哪里蜷一夜,也没个头痛脑热的。也没个啥愁事,这些人才好呢。
老余说,好也不好,谁也不愿意那个样子。不害病也是实的。真主造人公平着呢,拿走一样,就补一样。要不然,叫这些人咋活。
小刘说,对,对。扭头又看那个女人,看到她还是急急地走着,飘飘地远了。远处的路灯暗些,看不见了。小刘的心也有些远。
老余忽然说,尽听我说闲话了,你们吃。说着起身到冰箱那里取了半条鱼,坐到火炉子前烤起来。小刘看着明明是半条鱼,但在火上,还是像活的一样,动了几下。他看着眼前的鱼,说,不想吃了。小王说,这还怪了,还真怕鱼是活的?怕到你肚子里吃你?不吃我吃。说着,低下头,边吃边吐鱼刺,噗噗的。老余在那边烤鱼,火苗还是忽闪忽闪的,那半条鱼在火苗上扭动着,哔哔啵啵的响,像鱼从水里给摔到岸上一样。看来真是眼睛有些毛病了。
小刘想,又没有客人,老余烤鱼大概是自己吃。刚才说了那话,他也想吃了。可老余烤好了,却没有自己吃,用一个盘子端着,送到建成妈的铺子里去了。
刚进去,就出来了。走过来,笑笑说,我给建成妈烤半条鱼,她这会儿也饿了。小王低头顾着吃鱼,没注意。小刘想开句玩笑,又没有开。
一辆摩托车过来了,突突响着,停下了。一男一女下了摩托,向这边过来。老余过去迎了,让到塑料棚子里,在另一张小桌子上坐了。老余给倒上茶,问,吃点啥?男的没说话,冲女的抬了一下下巴。老余又问那女的。女的说,二十串肉,二十串腰子,两条鱼,饮料有的吧?要红牛吧,冰镇的。
老余就过去到冰箱里取肉串,又拿了两罐红牛饮料来。男的噗噗两声,把两罐都拉开了,推给女的一罐,自己抓去一罐,一仰脖子,喝下大半罐去。女的说,急什么,慢慢喝。
男的背对着小刘和小王坐着,不说话。看穿着,像是农村人,头发也土苍苍的,不亮净,大概是附近乡村来县城打工的。那女的明显是外地口音,描眉化唇的,打扮得也很艳。小刘感觉,她像个小姐。小刘就看了她一眼,女的也不躲避,眼睛也往这边看了好几眼。小刘又不敢看了,就看老余烤肉串。
仔细看,老余烤肉的动作并不很熟练,一双大手,抓着些铁钎子,摆弄得不是很随意。特别是一会儿撒辣椒面,一会儿撒胡椒粉的,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小刘想,毕竟是干惯农活的手,要是在田里,大概要灵活得多。他跟着县长下乡,看到许多老农民,犁地、摆耧、拔麦子,手灵活得像小刘抓钢笔、敲键盘一样。一到城里了,啥都得从头学起。老余学得已经不错了,很快就烤好了肉串,端过来,放在那男女的跟前。男的还是没有说话,抓起一串肉,嘶溜一下,肉串就到嘴里了。女的却用牙尖咬了一块,尖声说,太辣了,辣死人了。说是这样说,吃还是继续吃。
小王吃完自己的那条鱼,又吃小刘的。边吃,边向小刘使了个眼色。那眼色的意思,小刘当然明白。小刘小声说,快吃,县长说不定还等着呢。小王就低下头吃,小刘又看老余烤鱼。看了一眼,还是那样,就不看了。建成妈抽了个空出来了,过来没放下盘子,站在老余对面,看着老余烤鱼。火光照亮了她的脸。脸瘦窄些,比老余的脸亮,看着比老余要年轻些。火苗一闪一闪的,看着她好像在和老余说啥,又看着没说啥。两个人对面,前面是一盆火,还有两条烤鱼。
烤鱼也很快就好了,老余又端过来,放在那一对男女前面。那男的还是抓起一支铁钎子,放到嘴上,头一摆,一支铁钎子就光了,他面前已经摆了好些铁钎子了。那女的说,你吃那么快干吗?男的嘴里还嚼着肉,含混地说,快些吃,吃完还有事呢。女的撇撇嘴说,看你那猴急的样儿。
男的又开始吃鱼,没有用筷子,抓起头尾来,还是那样狼吞虎咽地吃,连鱼刺都不多吐。
小刘忽然感觉,那男的不是在吃鱼,是在对付女人。他对付女人的样子大概也是这样。这样想着,他赶紧喝了一口可乐。接着又喝了一口。接着干脆拿起可乐罐,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这样喝。
男的很快吃完了鱼,看着女人吃。他看着,女人不吃了,说,还是太辣,刺也多,不想吃了,要不你吃。男的看了一眼,说,不吃算了,走。说着站起身,到老余跟前,摸出钱,给老余。老余给找了零头,他装上了,发动摩托车,捎上女人。摩托车“昂昂”地大响了几声,就跑远了。
老余过来收拾桌子。他拿了钎子,收拾了鱼刺,又对着那女的剩下的半条鱼看了看,又看了看。小刘惊诧地看到,他坐下来,吃起来。小刘忍不住说,那女的,看着像是小姐。
老余抬起头说,小姐也是人,受苦人。人都一样,没啥不干净的。说着,他很坦然地吃起来。
小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王吃完了,站起来,掏钱结账。老余也正好吃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又把手搓了搓,接了钱,掏出一把零钱,给小王找零头。小王说算了,不用找了。老余还是坚持找了。
小王说,你先守着,我们走了。老余说,我也就收摊了。两位领导走好。小刘冲他点了一下头。
走出一截,听见老余和建成妈在说话,小刘回头看了一眼,老余和建成妈在收拾摊子。边收拾边说话,声音听上去很高兴。小王也回头看了一眼,说,这两人,还乐呵着呢。
又走了一截,到广场了,听不见老余和建成妈的声音了,小刘一抬头,看见政府大楼上,他们秘书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县长办公室的灯也亮着。
刊于《时代文学》201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