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召开全县农村工作大会,县长要讲话。到半夜了,讲话稿还没定稿。主任一遍遍地拿给县长看,县长都不满意,要再修改。修改到第八稿,小刘拿给主任看。主任看了,说这回差不多了,就又拿给县长去看。一会儿,主任过来了,说,县长在看,你们先等等,有啥问题,再修改。小王、小刘几个秘书就有些不安地等着,脑子里还在回忆着讲话稿里面的字句,斟酌着那些话到底妥不妥,还模仿着县长的口气,在心里读出来,看顺不顺。等了半天,不见县长喊,看来是通过了。主任到门口悄悄侦查了一回,进来说,县长在练习着读稿子,看来是能行了。县长很重视讲话稿,也重视讲话的效果,每次重要的讲话,他都要反复地修改稿子,还要反复地练习念几遍。每到这样的时候,主任、秘书都很紧张。稿子啥时候过关,他们啥时候才能松下劲来。
一松劲,小刘感到累了、饿了,就给主任说,能回家了吗?有点饿了。
主任说,县长都没休息,我们能回家?不想混了?
小王说,要么搞点夜宵啥的,给马儿得添点夜草吧。
主任说,都半夜了,到哪里买吃的去。小王说,也就是,除了我们几个像驴一样,这时候了,谁还不睡觉,饭馆、商店早就关门了。小刘说,烧烤摊说不定还有。小王说,老余的烧烤摊肯定还开着,他两点才收摊呢。前几次加班,买的烧烤就是他的。小刘受累多,先歇着,还是本王出马去买吧。
小王起身了,又对着小刘说,快升副主任了,本王还得巴结着些,对不对。小刘说,咋可能呀,你老兄在前面排着,哪有我的份儿。小王说,咋不可能,咱们县的用人,就像堆柴火,后来者居上。小王是老秘书了,进办公室比主任还早,但现在还是个副科级秘书,连个副主任都没混上,牢骚就多些。
主任说,你呀,就被这张嘴害了。
小王说,害就害了吧,谁还不是为嘴活、为嘴死的。不说了,得为嘴买吃的去了。
主任说,要不,你们一起出去吃吧。烧烤就吃个热乎劲儿,拿来凉了,就不好吃了。出去到外面透透气也好。
小刘说,县长要是喊了,怎么办?
主任说,我先守着,问题不大,我就改了,问题大,再给你们打电话。主任很会协调关系,也很会体恤下属。
小王笑着先对主任说,有劳主任顶岗了。又笑着对小刘说,那就有劳你亲自和本王去吃了。小王的话,把几个人都惹笑了。
小王和小刘就一起出去吃烧烤。走到院子里,俩人不由得都回身望了一下,县长房子的灯还亮着。小王感叹说,还是当官好呀。你好好争取,我是已经不行了。小刘说,官当不上,也不好当。
县政府前面是个广场,叫人民广场,广场上灯还亮着,但一个人都不见了。广场对面有些商铺,也都关门歇业了。老余的烧烤摊在侧面的一个小巷里。拐过街角,果然还在。塑料棚子半敞着,灯也睡意蒙眬地亮着。老余坐在烤炉前面,烤炉的火没有烧旺,不见火苗子,老余的脸上就显得暗些,头顶上戴着的白帽子也不太鲜亮。
小王老远就大声说,还有吃的没有,老余。
老余一下子抬起头来,说,是王领导呀,有有有,快坐。他看着小刘说,这位领导是?小王介绍说,这是我们小刘,刘主任。老余赶紧说,刘领导,请坐。
小刘说,啥领导,受苦的。
老余说,那可不敢说,县衙里出来的,都是官,都是领导。说着,忙把凳子拉了拉,把桌子整了整。小王和小刘坐下了。他提过茶壶来,倒上茶。这才问,领导们要点啥?
小王说,十串羊肉,十串肉筋,再烤上两条鱼,两个饼子。
老余说,好的,赶紧把鼓风机开了,把炉火吹旺了。红蓝相间的火苗呼啦呼啦地往上蹿,很欢快的样子。老余也欢快地跑到冰箱前,拿了些肉串出来。又欢快地跑到炉子前,烤上了。
小刘心里想,有钱挣,谁都高兴,还是钱的力量大呀。
不要说人,有肉烤了,炉子里的火势都不一样了,哔哔啵啵地响着,忽然还腾起一股高高的火苗来,又腾起一股火苗来,那情景,还真叫个热火朝天。羊肉和调料的香味很快就传开来。小刘感觉口水都出来了,赶紧喝了一口水。想想小王说的为嘴死为嘴活的话,还真有道理。小王这家伙,看着嘴疯,说出的话,细细品味,还就是有道理。小王也喝了一口水。烫着了,吸溜了一下,冲着老余喊,老余,有饮料吗?这水烫死呼啦的,咋喝呀。
老余正忙着翻烤手中的肉串,喊了一声,建成妈,拿几罐饮料来。又回头问,领导喝啥?小王说,就可乐吧。你啥时候又找了个老伴儿?老余说,可不敢说,是建成妈。又大声喊,建成妈,可乐。
小王和小刘向老余喊的方向看,果然还有个小卖部门开着,亮着灯。很小的一间铺子,还没半间房子宽,很低,门也很小。从那个小门里出来一个女人,抱着几罐可乐过来,放在桌子上。
她问小王和小刘,还要啥吗?又回身给老余说,要啥就喊,我再穿几串肉。说着,又走到那间小铺子里去了。
小王笑着对老余说,还说没有,那是谁?
老余说,不是不是,是建成妈。老余说着,站起来,拿了烤好的肉串过来,放在盘子上。说,你们先吃着,我去烤鱼,还有新鲜的羊腰子要点不?领导们晚上加班,那是大补。
小王笑着说,我们加班,又不加那个班,补腰子干啥?我看你补补还差不多。小王说着,向那个小铺点了一下头。
老余说,可不敢胡说,那是建成妈。
小王说,好,不管她建成妈,还是城建妈了。羊腰子先来上十串,不,二十串,我们也补补。尤其是我们小刘,就要当官了,是得补一补了。小刘笑着说,自己补上了,好在外面打工去,少拿我开涮。
这话提醒了小王,他问老余,你小儿子在外面打工,回来了吗?挣得咋样?
老余说,回来了,挣了几个,不多。又出去了,到新疆摘棉花去了。和他嫂子一起去了。
小王说,你大媳妇子也去了?那孙子孙女咋办?
老余说,我给带着看着。也没啥看的,都上学了,会管自个儿了。我就是白天给做个饭,晚上给做个伴儿。这会儿都在屋里睡觉呢。
小刘说,孩子不害怕吗?
老余说,怕啥,我们农村的娃娃,胆子大。
小刘又问,家里没人,就两个小孩子,贼进去了咋办?
老余笑着说,家里又没啥,贼娃子看不上。老余说着,又到冰箱那里,拿出些肉串,坐在火炉子前烤起来。火苗一次一次地腾起来,把他的脸照得很亮,白帽子也显得很白。一股香味夹杂着淡淡的尿骚味又传开来。
小王边吃着边给小刘说,老余的大儿子没了,在山西的一个煤矿上去背煤,打坏了。
小刘说,就没赔偿?
小王说,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赔得不多。他老伴本来有病,儿子没了,受了打击,病加重了。儿子命价钱都花光了,也没救下来,人财两空了。
小刘说,你咋知道的?
小王说,本王是谁,啥不知道,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得是。说笑话了,我在这里吃过几次烧烤,和老余聊的多些。老余这人,是个直肠子,熟了,啥话都说。
小刘叹息说,看样子也是个苦命人。
正说着,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停下来,车上下来一帮人,有七八个,身子摇摇晃晃的,嘴里也葫芦拌蒜的,看样子是从哪里喝了酒的。小刘心里想,这么多人来,老余可有生意做了。也许是刚才听了小王的话,这会儿他对老余有些同情。看看老余,却没有动,继续坐在火炉前烤羊腰子。
一个人大着舌头说,烤一百个肉串,上两件啤酒。
老余说,对不住了,我这里没有酒,肉串儿也不多了,剩十几串了。
那些人嚷嚷着,啥都没有,摆的个啥烧烤摊。走,到桥头那边看看,马老四的烧烤摊可能还在。好在出租车才刚发动,他们又喊住,坐上走了。
老余烤好了羊腰子,拿过来。小刘就问,一个大生意,咋把人放走了。老余说,我这里不卖酒。小刘说,你不会带上点酒,挣钱的不知道。老余笑笑说,有些钱能挣,有些钱不能挣。小刘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老余。可能是长期在火炉前烤着,他的脸黑亮黑亮的。
小王说,这羊腰子烤得正好,外焦里嫩。这补上了,没处泻火就麻烦了。小刘笑着说,嫂子不是在家等着吗。小王说,你嫂子早睡了。这早出晚归,天天加班的,两头见不上面,早把那事忘了。你们结婚迟,小两口大概还跟蜜罐罐一样吧?小刘说,别胡说了,人来了。
小王以为小刘在打岔,刚想再抬一句,一抬头,果然看见那个叫建成妈的过来了。她过来问老余,我听着一群人过来了,咋不见了?人呢?老余笑笑说,他们不吃,走了。建成妈看了看老余,说了句“你这个老犟头”,就又走了。老余盯着她的后背看,一直看着他走进那间小卖部。小王和小刘互相点了一下头,偷笑了一下。
老余回过头来,小王笑着说,建成妈对你挺关心的。老余脸上有些尴尬,忙说,可不敢胡说,人家是有男人的。小王说,我又没说别的,我就说她关心你。关心人又不分有男人没男人的。对吧?老余不说话了。
小刘问,他男人是干啥的?
老余有些愤愤地说,干啥的,跑山的。小刘不明白了,问,咋叫个跑山的?是干啥的?老余说,啥,野的。不回家,不管家。小刘说,她男人不要她了?
老余说,不要倒还好说,有个不要的话倒还好说。不言不喘地就那么走了,一走就是十几年,开始还有点音信,后头干脆连音信都断了。谁知道在哪里,谁知道是死是活。丢下建成妈,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娃娃,熬煎着。小刘说,还有这样的男人。老余说,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小刘又问,两个孩子多大了?
老余有些欣慰地说,大了,都大了。大的是个儿子,叫建成,上大学了。小的是个丫头,念高中,学习好得不得了,选到省城上学去了,又是个上大学的苗苗子。不光是学习好,还很听话,两个娃娃争气着呢。
小王说,一个女人家,供养两个大学生,不简单哪。
老余说,也不容易呢。一个妇道人家,没本钱,又没个啥好干的。前些年,摆了个摊子,给人擦皮鞋。抱着人的臭脚,挣几个钱,养活两个娃娃。舍不得给自个儿花,一毛一块地攒着,存了几个钱。不多,租不起大铺子,就租了这间小铺子。你看那个房子,本来是扩路的时候,拆掉了半间,主人家又砌了点墙,安了个小门,租给她了。好歹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挣的钱也比擦皮鞋好。也是真主的赐命,要不是这个小铺子,她哪来的钱供两个娃娃上学呢。她这人苦心好,每天都守到半夜。
小王笑着说,你们倒是一对好伴儿。我是说,你卖烧烤,她卖饮料,也算是优势互补。
老余说,这倒也是。她这人,嘴厉害些,可心眼儿活,心眼儿好。我本来也是摆个摊儿修鞋,她先租了这间铺子,看到门前有点空地,就叫我摆了个烧烤摊。用电用水,都是她铺子里的。冰柜也是她的,一边放着雪糕、饮料,一边放着肉串。
小刘说,她对你还真好。你们老早就认识,还是有啥亲戚?
老余说,也没啥直接亲戚,这么小的个地方,串起来谁和谁还不沾点亲戚。都是受苦人,她擦鞋的时候,我修鞋,就在一搭里。
小王说,她擦鞋,你修鞋。她开铺子,你卖烧烤。她穿肉,你烤肉。你们还真是有缘。他没男人,你没老伴。你看看,还不如过到一起算了。
老余说,领导又说笑话了。你是领导,你知道的,她又没离婚,男人又没死,是活人妻,国法教法都不许的。
小刘说,也就是,没离再婚,就犯重婚罪了。那她也不找找男人。
老余说,上哪儿找去,世界这么大。
小刘心里忽然一动,“世界这么大”几个字,叫老余说出来,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就有了很特别的一种味道。小刘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夜空真的很苍茫,下面的路灯亮着,天上的星星也亮着,都混到一起了,快分不清高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