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在这个城市里有了房子，有了户口，还有了女人。
房子是花钱买的，三十几万，马成把打拼了十年的全部积蓄都用上了。房子好，是流行的小高层，有电梯的洋房。地段也好，在真正的城里。马成不想买城乡接合处的房子，尽管房价低得多，但城不城乡不乡的，马成看不上。马成一直希望买到的房子，一眼看上去就是在城里，就像城里人住的房子。马成也知道这样的房子要贵些，要吵些，空气要差些，但他就要这样的房子。马成还知道，城里人，尤其是有钱的城里人，反而选择临近乡村的房子，最好是别墅，图清静。马成不图那份清静。
房子是自己装的，说明白些就是自己的装修公司装的。马成有个装修公司，有十几号人，活儿多的时候有三十几号人。马成本来是喜欢淡雅风格的，但给自己装房子时，他却选得很富丽。材料不算高档，但却有金碧辉煌的感觉。马成知道住这样的房子，会不舒服，但他还是选择装这样的。
户口是随房子有的。这个城市出台了一项政策，凡是在城里买房子的，都解决户口。这也是马成下决心买房子的原因。当然，也是因为攒下了些钱，如果是当初，他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房子、户口的事想都不敢想，便是在几年前，他费尽周折，想在这个城市入个户口，也没有办成。
女人呢，却不是随房子户口分的，城里分红利、分福利、分瓜、分大米，就是不分女人。女人也不是娶的，按时下城里人的说法，叫同居。两个人一起吃，一起住，夫妻的啥事儿都做，就是没有办证，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马成本来没有学会城里人的这些弯弯道道，马成本来是要娶的，不仅要办结婚证，还要照婚纱照，办正正规规的婚礼的。但马成发现女人不是城里人。尽管她的穿着打扮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普通话比城里人还标准，但她却不是城里人。马成发现这一点后，才没有和她办证，没有和她举行婚礼。马成是要娶个城里女人的。在没有房子，没有户口以前，马成一直就想着娶个城里女人。马成那时候想的是，娶个城里女人好解决户口。城里女人很高雅、很浪漫，也很现实，倒也不非常嫌弃乡里来的人，但没有住房，没有安身之所，那是不行的。所以，马成想娶个城里女人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但没想到，有了房子，有了户口，却突然遭遇了个女人，糊里糊涂就住到一起了，这在马成有些始料不及。
有了房子，有了户口，就算是真正的城里人了。再有个女人，就是个家了。马成有时候觉得也很满足。是个家，就得办得像个家，他经常往家里买东西，城里人有的，他都想有。
那天，他又往家里买了两件厨具、一个电热器。他本来是自己要扛回家的，可最后还是找了两个搬运工送到家里。原因是那两个搬运工一直老板老板地叫他。两个搬运工放下厨具后，小心地打量房子，一个向另一个小声嘀咕：这些城里人，家就像天堂一样。那两个搬运工很显然刚从乡下来到城里，没有进过城里人家。他们把马成看成城里人，马成就高兴，说他的家像天堂一样，更让马成高兴。给工钱的时候，马成就多给了几块，两个人又一迭连声地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像天堂一样。终于有人说他的家像天堂一样，这让马成非常受用，非常激动。马成记起他第一次到城里，给一户人家扛白菜。他进到那家时，也是心里嘀咕了一声，这些城里人，家像天堂一样。不过，他没有说出口，他是那种轻易不说话的人。那以后，他又到了些城里人家，才知道，他第一次进去的那户人家，在城里算是穷人。城里还有许多阔得没法说的人家，尤其是那些当官的，或者是做大生意的。如果按现在的眼光看，那户人家甚至有些寒。但当时，给马成的都是巨大的震撼，那间房子的所有陈设，几乎都刻到马成的脑子里了。他留在这个城里，受尽了该受不该受的苦，吃尽了该吃不该吃的亏，目标只有一个，他要在这个城市里，有那样一个天堂一样的家。
终于有这样一个家了，终于有人说他的家像天堂一样了，马成真的很兴奋。那天下午，他没有出门，他在自己的家里，反复地想，反复地体验那种感觉，并且体验到了那种感觉。一直到女人回来。女人叫林娴儿，她自己说是在一家化妆品店做事。林娴儿一进屋，马成就说，娴儿。他本想说那两个搬运工把他们的家说成天堂的事，但觉得不好说，就改口说，娴儿，我又买了个烤饼机，一个微波炉，还有个电热器。娴儿就随他去看。看过了，娴儿明明高兴，却又装腔地说，你真要我当家庭主妇呀！娴儿说着就换拖鞋，换便装，准备做饭。马成又叫了一声，娴儿。马成还是想说那句话的。马成的脸因为兴奋而泛红，娴儿一抬头，看到了，还以为马成是要她。馋猫，连饭都不吃了？娴儿是这样说着，但身子还是靠过来了，抱住马成亲了一下。马成的兴奋没能从口里说出来，却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突破口，他一把搂住娴儿，真的有了做那事的情绪。娴儿也很快被点燃了，两个人就滚倒在地毯上，翻云覆雨地做起来，娴儿很会做那事，能用很多花样，把两人引领到另一种天堂。在那事上，马成很贪娴儿，娴儿也很恋马成，不过马成也有些疑心，娴儿哪里来的那些技巧。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招儿？马成不妨就说出来了，娴儿一愣，随着身子就硬了、冷了，脸色也铁一样。我是随便说的，马成忙说，但林娴儿似乎没听到，翻起身穿上衣服就往出走。马成没有想到娴儿的反应会那样强。娴儿的脾气怪些，一会儿喜，一会儿怒，正在唧唧喳喳地说啥，忽然又一声不吭了。这样的事是常有的，但马成没想到她忽然就走。娴儿每次做过那事，都要洗半天，似乎要洗掉些啥，有时候洗得马成都有些自惭，他以为娴儿是嫌他身子脏。
娴儿拉开门出去了，马成这才慌了，急忙拉上衣服，就往出追。电梯好半天才下来，马成忙挤上去，电梯里没有娴儿。电梯在中途又停了几次，上了人，也下了人，马成就着急。电梯刚停到底层，他就往出挤，惹得几个人向他白眼。刚出电梯，又有人和他打招呼，这不是小马子嘛，你在这里干啥？打招呼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就是那个姚老师，她要马成叫她姚老师的，马成给她家装修过房子。据说她年轻时是舞蹈演员，现在不能跳舞了，在文化厅当个副处长。她男人是交通厅的一个处长，他们家有几处房产。马成给他们装修房子时，姚老师就跟着指教，三天两头地变主意，满嘴的艺术名词，骂马成他们土，没有格调、品位。姚老师的口头禅就是装修也是艺术。艺术，懂吗？俗！骂得马成很烦，好容易才交掉工。姚老师又说，我在这里买了房子，正装修呢，你又给谁装房子？马成忙说，我就住在这里，在这楼上买了房子。马成不知道为啥会这么说，姚老师似乎有些语塞。马成忙往前赶，他急着找娴儿呢。他往前急走，后面的话音比他的步子要快：以为是谁？有啥了不起？有房子就装城里人？土包子！是姚老师的声音。马成知道是自己急着追娴儿，有些失礼，惹出了她的这些话，但马成没有回头。
马成追出小区，没有看到林娴儿。他忙掏出手机，给娴儿打电话，却给挂断了。他再打，是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马成只知道娴儿在一家化妆品店做事，但不知道店在哪里，马成没到娴儿的店里去过，马成也不知道还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不知道她的朋友。他几乎对林娴儿一无所知，娴儿似乎也是有意不让他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娴儿的手机号，但手机一关，娴儿就像一滴水进入大海一样，消失到这座城市了。马成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十年，他跑遍了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但如果是找一个人，那几乎不可能的，倒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会碰见意想不到的人，比如说，那些他曾给装修过房子的人家，冷不防就会碰到了。比如说，今天碰到姚老师。
马成碰到林娴儿也是个偶然。十一黄金周，他报名参加了一个旅行社组织的农家乐三日游。参加那个旅游，马成也是一时兴起，直接的原因是他的装修公司办公地点和那家小旅行社距离不远，旅行社的人送过来一张广告卡，他看了心里一动，就报了名。另一层原因，也许就是房子、户口的都有了，他心里轻松了些，也想过过城里人的日子。还有一层，好些年没回老家了，还真有些想农村的日子。
旅游点也就四个多小时车程，当天中午就到了。一大巴的城里人，显得很兴奋，看到一头牛，就像看到了野生动物一样惊呼一阵。马成能感觉到，他们都是中下层城里人，是真正的市民，马成听到他们不时地说些休闲、返璞归真、品位之类的话。自己摘菜、自己揪果子，吃农家饭，睡农家炕，让这些城里人矫情地大声说话，高声地笑，彼此之间也似乎很亲昵。只有那个林娴儿始终很安静，甚至有些落寞。上车的时候，马成就注意到她了，她安静地坐着，一头长发也安静地顺着，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只有童稚天真或是阅尽沧桑的人，才会那样气定神闲。马成就注意了她，马成正在注意漂亮女人的年龄。马成没敢和她贸然搭话，马成一直都很自卑，他一直想娶个城里姑娘，但不敢和城里姑娘搭话，尤其是那些显得很傲的城里姑娘。在车上时，只隔一个座位，马成没和她说话，目光碰上，马成也赶忙躲开了。林娴儿的目光要大胆一些，林娴儿的目光是大胆些，但行动上却很谨慎、很矜持，马成看着就觉得，那是一种傲气，或者说是高贵。马成总觉得她是城里姑娘。马成一直没有和她搭话。
旅游点的农家并不是真正的农家，石碾子石磨有，粮田菜园有，房子也是农村常见的，但却没有生活气息，明显是造出来专门接待游客的。城里人看不出来，马成却能看出来。他有些后悔来这一趟，所以，他兴奋不起来，反倒显得心事重重的。同样显得心事重重的还有那个林娴儿。也许是因为有了相同点，他们彼此也注意到了对方。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他们还坐到一张桌子上。饭是所谓的农家饭，一桌人都边吃边说，说些类似忆苦思甜的话，说绿色、说环保。马成却没有吃出多少农家饭的味道，他突然又想起他妈做的饭的味道来。这些年，他经常想起来。他还想起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来，一时有些恍惚，停了筷子。坐在他身边的林娴儿注意到了，就问了一句，咋不吃了，不好吃吗？林娴儿的话把他拉了回来，他赶忙含糊地应了声，忙夹了一嘴菜往嘴里喂。马成怕惹林娴儿笑话。吃这样的农家饭，谁吃得越香，表明谁越是城里人，越有品位。马成就大口大口地吃了些饭菜。饭桌上他只是和林娴儿笑了、点头了，再没有说话。但饭后活动的时候，两人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一起了，林娴儿的那句话算是破冰之言了，虽然只是一句话，但俩人似乎就此熟悉了，林娴儿这会儿在马成的眼里也没有了高傲，却显出一种柔顺来。人往往是这样，生疏的时候，总觉得对方的样子凶巴巴的，熟悉了，却也觉得好交。马成接触过许多城里人，都是这种感觉，城里也有许多好心人、热心人。他和林娴儿也是这样，从那句话开始，两个人看着对方的模样、性情都变了。随后的两天时间，尽管他们说的话仍然不多，但彼此熟识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满眼不舍了，互相留了电话。回来后，打了几次电话，见了几次面，两人就住到一起了。
一切都显得很突然，也很自然，马成感觉这也是一种浪漫，是一种一见钟情，很有些城里人的味道。有一点让马成还有些不舒服，他感觉林娴儿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他没有问过林娴儿，但他有一种感觉，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唯一的证据就是，林娴儿从没有提起家里人，没有说过家在哪里，甚至很少说到朋友，她说自己在一家化妆品店做事，但却不告诉他地点在哪里，不让马成去找她。她在这个城里似乎没根没把，像一粒飘尘。还有一点，林娴儿在那事上显得很懂、很会做，似乎很怕，似乎很厌，又似乎很贪。这也让马成疑心。马成知道，城里女人开放些，结婚前有过那事的很多，但马成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从住在一起的这些天看，林娴儿每晚都早早地回来，也不像是夜里做事的样子。马成一直不敢问林娴儿，小心地避着，怕伤着她，没想到还是说出来了。
林娴儿一走，马成感觉心里很空，他返身回到家里，家里也显得很空。林娴儿的气息似乎还有些，但她的人却不在了，还有她的东西。马成想，她走得急，也许还落下些啥东西的，她还会回来取的。他就四处找，却没有找到一件林娴儿的东西，一件碎屑都没有。林娴儿每天背个包来，又背个包出去，马成一直都没注意。没想到她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包里，每次走的时候都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马成想不通，林娴儿为啥会这样？她不给人留下任何线索，任何把柄，这是为啥？她是保护着些啥？隐藏着些啥？这样一想，马成觉得林娴儿更加神秘了。也许，连林娴儿这个名字也是假的，马成忽然这样想。但这一切都是为啥？马成想不通。马成的心里有了一股寒意。
屋子里也有一股寒意。十一月初了，还没有供暖，屋里有些冷森。他前几天本来就感觉到了，怕林娴儿冷，买了个电热器的。这会儿寒意突然就重了，要是在老家，这会儿应该填上热炕了，屋子里暖融融的了。他忽然又想起了父母，应该把他们接到城里来住一住。马成这些年一直都这样想，但一直没有房子，现在有房子了，应该把他们接来了。虽然没回去，但马成有孝心，这些年一直往家里寄钱。还有儿子，儿子七八岁了，也应该接到城里来，城里的学校好，在城里上学有前途些。
马成就往老家打了电话，电话先打给弟弟，父母家里没电话，弟弟有个手机。弟弟有了手机了，应该说过得也不错了，这些年听说农村的日子也都好了。马成寄给父母的钱也都是寄给弟弟，还有寄给儿子的钱。儿子就在弟弟跟前，当时他和媳妇离婚的时候，说好要给儿子出抚养费的。弟弟有时也给他打电话，也是先问候他，再就说父母住院了，儿子生病了、上学了之类的事，马成明白，那是想要钱，马成就把钱寄过去了。对弟弟，马成有一份儿疼，还有一份儿愧，对老家的亲人都一样。
马成在电话里就给弟弟说了，想接父母到城里来住，弟弟就说父母怕不愿出那么远的门，就说把钱寄回去是一样的。马成没好提儿子的事，马成不想伤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