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支书说,啥演员,就是个农村戏娃子。不过,三四十年前,她在这一带的名声可不比现在电视上的李玉刚啥的差。那时候,村村都有个文艺宣传队,她就是我们梨花醉村宣传队的。演的戏叫个啥来着,《夫妻识字》《十二把锄头》,还有个啥燕。
沙爽给提醒说,是《梁秋燕》。马支书说,对,就是《梁秋燕》,反对包办婚姻,要自个儿做主找对象的那个。她嗓音又高又亮,唱出名了,村上演、公社演、县上演,还到省上都演了。演得多了,连她的本名字都不叫了,都叫她梁秋燕。到现在,小辈的叫二嫂、二婶子,老辈的,还都叫她梁秋燕。
沙爽插话说,就是,我们上次来,她还演了一段《梁秋燕》呢,那扮相、唱腔,功底还在呢。我听说瞎二哥在这个村,请他来拉个曲子。他来了,和二嫂一起来,说他们两个人演一段《梁秋燕》。我一听当然高兴了,《梁秋燕》可是名戏,有句话说“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不看《梁秋燕》,枉在世上转”。他们一个拉胡琴,一个演唱,配合得真是好。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就是两口子,今天才知道。她咋嫁给瞎二哥了呢?
马支书说,为啥,唱戏唱到一搭里的。她那时候,想嫁多好的小伙子嫁不上!十里八乡的小伙子哪个不想娶她。山后面海棠湖的一个小伙子,天天跟着宣传队,她唱到哪里就跟到哪里,都着了疯魔了,到现在还疯疯癫癫的呢。
沙爽笑着说,那么好的姑娘,谁不喜欢。《梁秋燕》中的几句词我还记得:“能织布,能纺线,能绣花能做饭,地里劳动不让他们男子汉。千金难买好心眼,见人不笑不言传。这娃长得没弹嫌,近来就有点心不安。哪个男子有识见,娶上这个媳妇,哼,管叫他和和美美能过一百年。”
沙爽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阵唱词,又打趣地说,马支书当时也想了吧?
马支书说,我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还没那心思呢。这些事也是听说得多。
沙爽又问,梁秋燕嫁他的时候,他就瞎了吗?
马支书说,瞎了,早瞎了,给人治瞎了。瞎二哥本来也是唱戏的,人长得细数,又演个公子少爷、书生、知识分子啥的,把周周围围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招得不行。你别看瞎二哥现在一副焉样,当时可是个骚公子呢,花花草草的,惹下了人,就有人下了重手,趁黑打瞎了他一只眼睛,大概还把他那话儿下了黑手,要不他为啥没儿没女呢。
沙爽说,他都那样了,二嫂还嫁他?
马支书说,就是,谁也想不通,家里人也死反对,她偏要嫁。那时候瞎二哥眼睛瞎了,上不了台,就在台后面拉胡琴,他的胡琴拉得也好。自从给人治瞎,他不唱了,不说话了,脾气也变躁了,高兴了拉呢,不高兴就不拉。他看上的人唱他给拉呢,看不上的就不给拉,他说配不上,实际上也是故意较劲。那时候演戏的人多,拉胡琴的人少,没人拉胡琴,就唱不了戏,谁也拿他没办法。
后来吧,出了好几个演梁秋燕的,都争着要上台,瞎二哥偏就给二嫂一个拉,其他人上台,他就不拉。谁知道两个人是咋回事,反正后来她死活选了瞎二哥。她说,我就嫁个拉胡琴的,看谁敢不让我演戏。我就要嫁个拉胡琴的,就唱一辈子戏。你看说的那话,人要活一辈子,戏能唱一辈子?几年后,宣传队就散了,两个人就孤孤寡寡地过着,这不是命是啥?
马支书说着,叹了口气,沙爽也跟着叹气。刘一元听了这么多故事,竟有些不敢相信,不敢把这些故事和刚才看到的老婆子联系起来。一个农村女人,为了唱戏,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上,他有些不解。
这时候,马支书的老伴儿端了饭菜过来,马支书赶紧让着吃饭。
几个人吃了饭,歇了一会儿,刘一元想再到二嫂家看看,沙爽也想过去,马支书就又陪着一起过去了。
这回大门敞开着,几个人径直走进去。刚到当院,屋里出来人了,是两个,一个是二嫂,一个应该就是瞎二哥了,戴着个墨镜,看不出瞎不瞎。瞎二哥快步迎过来,问了马支书,和沙馆长握手问候了,又拉住刘一元的手说,省城来的刘画家吧,我这寒家穷舍的,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刘一元也忙说谢。他细看瞎二哥,面容黄亮,没有一点儿胡须,不显老。虽然是农村人的打扮,但衣服非常干净,连领口都没有一点儿污迹。衣服有些宽,人又瘦,显出些儒雅来。也是刚听完他的故事,刘一元觉得他简直有些仙风道骨。
二嫂看到刘一元,明显的脸红了一下。刘一元也有些不好意思。刘一元看到她已经脱掉了戏装,换上原来的衣服,脸上的脂粉也洗掉了,但描的眉没洗干净,或者是有意留下了。
相让着进了屋,屋里很暗,二嫂后面跟进来,说,你看这窑里,就是暗得很。
刘一元看着也就是暗,从外面光亮处一下子到窑洞里,眼睛不适应,一点儿都看不清。窑洞显得很深,门头上、窗户上透进些光亮,只把窑前面一截照亮了,但里面还是很暗。
马支书接话说,今年危窑改造的指标下来,给你们盖房。
二嫂说了声谢,瞎二哥说,不急,这窑洞住着挺好的。
饭桌上还真摆着饭。二嫂说,也没个啥吃的,刘画家来了,我还特意拉了长面,打了荷包蛋。他回来了,都没动,等着不见,刚想过去请呢,快吃点。
几个人说吃过了。
二嫂说,好容易来了,少吃点,吃上半碗,没啥好的,是个心意。沙爽和刘一元还是推辞不吃。
马支书就说,来,每人吃半碗。二嫂就帮着给每人调了半碗,到刘一元跟前时,脸又红了一下,给他窝了一个荷包蛋。刘一元硬挣着都吃下去了。
吃完了,二嫂又沏了茶端上来。还是那种青花盖碗,质地很普通,但刘一元觉得,特别的雅致。
沙爽笑着给瞎二哥说,上次听你拉了一段胡琴,还想听一听呢。你能不能拉一段?
瞎二哥笑着说,这几年拉得少了,手生了,叫沙馆长笑话。
马支书说,你们这些酸文化人,干脆些,拉一段,叫刘画家听听,我也沾光听听。
瞎二哥笑着给二嫂一伸手,二嫂就到窑里面那边去,拿过一把胡琴来,递到瞎二哥手中。瞎二哥把胡琴托在腿上,坐直身子,一只手优雅地动了一下,胡琴发出很悦耳的一段颤音,这才笑着问,拉段啥曲子呢。
沙爽说,你就拉一段《二泉映月》吧,听说那是你最拿手的。
瞎二哥脸色暗了一下,说,啥叫拿手,我们都是瞎子罢了。沙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刘一元也听过《二泉映月》,知道瞎子阿炳。
瞎二哥起身下炕,二嫂递过一把椅子,瞎二哥稳稳地坐了,把好胡琴,托好弓弦,挺直身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身子忽然一颤,手腕一抖,像扯开了一块丝绢,一串曲子就出来了。起首一句,就把刘一元的心拧了一把。接着一提,心又像是被揪出来,抛到远远的地方了,抛到窑洞里面的黑暗处了。刘一元以前也听过《二泉映月》的曲子,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一下子就进到音乐里去了,但他没有感觉到月亮,没有感觉到泉水,他一直想着马支书和沙爽刚才讲的故事,瞎二哥的和二嫂的故事,在胡琴声中,他们的故事很鲜活,连他们的面目都很鲜活,完全是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不是现在的样子。
他抬头看了看他们,瞎二哥身子轻轻地摇晃着,一只手来回优雅地送着,一只手在琴弦那儿颤着,看不出他的表情。二嫂一直盯着他看着,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脸上是满满的笑。刘一元感觉这么悲伤的曲子,不知道她脸上为啥会显出笑意。沙爽闭着眼,手轻轻地打着拍子,头也跟着晃动,很迷醉的样子。马支书扭头看着窗外,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刘一元又低下头,静静地听着,他感觉一种心痛,好像瞎二哥的弓弦就从他的心上拉过,心一直随着曲子的高低快慢颤抖着。到最后,曲子结束的时候,瞎二哥的手在弓弦上捻着,揉着,细细的音越来越淡,越来越远,飘在窑洞深处那一片幽暗的地方了。刘一元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几个人都静静地不说话。马支书突然说,啥嘛,锯得人心里挖挖囔囔的,拉个高兴的。
瞎二哥说,好好好,再拉个《赛马》,说着又拉起来。瞎二哥这回的身形、表情都轻松了许多,曲子也非常欢快,刘一元却进不到曲子里去了。只觉得好听,没有其他任何感觉了。他想再画一阵窑洞。但沙爽似乎还有感觉,提议说,干脆你们老两口一个拉,一个唱,给我们再来一段。马支书也附和着。刘一元就不好再说啥了。
二嫂说,唱哪一出呢。
沙爽说,你们老两口,就来个《夫妻识字》吧。
二嫂说,《夫妻识字》要两个人唱才行,就唱《梁秋燕》吧。你们先等等,我去换服装。
马支书说,自己人看,换啥衣服,就这么唱吧。
二嫂说,那咋行,唱戏有唱戏的讲究,不换戏装不行。说着,到窑里面那头去了。那头的光线很暗,看不见,但还是听到拉帘子的声音。帘子后面好像还有个灯,给拉亮了,但帘子挡着,只有几丝细细的光透出来。
女人换衣服,几个男人就没再往那头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刘一元知道二嫂化妆得一阵子,也有些怕看见她化妆出来的模样,就出来到院里转转。一出来,就看见了羊。早上只看见了那只小羊,这会儿圈里有了三只大羊。都是山羊,长着长胡子,比刘一元的胡子还长,而且都是白胡子。刘一元看不出老少,看不出公母来。那只小羊羔是哪一只羊生的,刘一元也看不出来。正在猜测着,那只小羊羔忽然跑到一只羊身边,跪下来,头伸到后腿那里,吃起奶来,小尾巴轻轻地摇摆着。那只大羊回头用嘴在小羊的尾巴处触了触,嗅了嗅,又回头,半眯着眼睛,嘴一扭一扭地反刍,神态非常的恬淡。刘一元忽然有了感动,莫名其妙的感动。
他又想起了那几只鸡,在院子里找,却没有找见,它们也许是跑到外面去了。他就走到门口,四处看了看。正午的阳光照着,这会儿村子显得很静谧。但这静谧的后面,大概藏着很多的故事,就像瞎二哥和二嫂。二嫂该化妆得差不多了,刘一元就回身走进院子。他又看见窑洞窗台上的那盆菊花,阳光完全照到它了,黑釉坛子显得光彩熠熠,那几朵黄花却有些垂头。刘一元进屋,只有沙爽和马支书还坐在炕上,瞎二哥不见了,大概是也到帘子后面去了,那帘子后面似乎有着很大的秘密。
忽然,帘子拉开了,窑里面亮了。不是一般的亮,很亮,有三四个灯照着。二嫂和瞎二哥都出现了,在灯光里显得很鲜亮。二嫂就是早上的那个打扮,水绿裤子,粉红衣衫,描了眉,画了唇,擦了粉,染了腮。但这会儿在灯光里,和在太阳下面完全不一样了,显得非常真实,非常自然,她活脱脱成了戏中人了。他们脚下是个小台子,台子上铺着红毯子,他们后面窑墙上还挂着个布景,山清水秀,绿树红花的。几个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马支书,肉乎乎的嘴张得老大。
瞎二哥从灯光里走出来,走过来,他只换了一件长衫,没有化妆,还是戴着墨镜。他走过来说,献丑了,你们不要笑话。
沙爽说,真想不到,你在窑里搞了个小舞台嘛。
瞎二哥说,我也没啥能耐,做不了个啥,她闲了,要唱一唱,她就这点要求,我将就着装了两个灯,拉了块布子,两个人自己找乐。有时候乡亲们来了,也给唱一段。
马支书说,我咋不知道,咋没请我看过。
瞎二哥说,你那么忙,咋能顾上看我们胡咧咧。现在开始吗?
马支书说,开始,开始。
瞎二哥又到小舞台那里,二嫂却退到帘子后面去了。瞎二哥站在台口说,现在请欣赏眉户剧《梁秋燕》选段。主演,冶秀英。
他是在报幕,郑重其事地报幕。报完幕,他退到帘子后面,接着胡琴的声音想起来,帘子拉开了,梁秋燕——就是二嫂,冶秀英,直到现在刘一元才知道她的名字——袅袅婷婷地出来了。刘一元觉得,只能用袅袅婷婷那样的词。她完全没有前面看到的那个老婆子的一点儿影子了。
她走了一圈台步,开口唱起来——
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
慰劳军属把呀么菜剜,
样样事我要走在前面。
人家英雄上了前线,
为保卫咱的好家园。
金字光荣匾,功臣门上悬,
把他们的美名儿天下传。
手提上竹篮篮,又拿着铁铲铲。
虽然说野菜不出钱,也算是娃娃们心一片。
菜叶搓绿面,小蒜卷菜卷,
油勺儿吃去香又甜,保管他一见心喜欢。
秋燕只觉心里喜,放大脚步走呀走得急。
二嫂和我一同去,约会好等她在这里。
她唱得字正腔圆,每一句刘一元都能听得清楚。他很少看戏,看戏也很少能听懂词,但这一阵,二嫂唱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二嫂演得很投入,好像面对的不是三个观众,而是成千上万的观众。刘一元觉得,她不是演给观众看的,她就是在演,给自己演。在平时没有一个观众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这样演的。她满脸的喜色,她的步子、动作合着胡琴的节奏,很舒展,很轻盈,像是被琴声托着。胡琴声也衬着唱词,应和着二嫂的动作和步子。刘一元忽然感觉,是他们两个人在同时跳,同时唱,身体和声音都缠绵缠绕在一起,创造着、挣扎着、宣泄着……
沙爽忽然拍手叫了几声好,马支书也把一双肉手拍得啪啪直响,刘一元却一动不动。
刊于《民族文学》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