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房的人终于尽了兴四散回家时,夜已经深了。空气干冷干冷的,呛得人直想咳嗽。天上的星宿也冷得挤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天河像村边的清水河一样结了一层冰凌子,显得没有光泽。三星却依然冷亮地挂到当头顶,显出一种蛊惑的笑来。刚闹过房的男人们怀揣着被别人的新婚挑起的一团火苗,快步往回走,满心满眼都是婆姨热馍一样的身子。还没走到自家门口,就都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很低,却有很强的穿透力,刺破冬夜的寒幕直往人耳朵里钻。那声音如蚊如蝇,可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蚊蝇呢?细一听,又像是女人如泣如诉的哭声。侧耳静听,感觉那声音就是从新婚的老娃子家的方向飘过来。狗屎东西弄得女人哭呢!闹完房的人这样一想,想起新娘子满月样儿的脸子,水葱儿一样的身子,心头的那团火苗更旺了。可那声音又丝丝缕缕地飘来,分明又像是谁在吹弄啥乐器,笛子不是笛子,二胡不像二胡的,辨得不甚分明。曲调也模糊得像周围的夜景,幽幽咽咽的,感觉能拧出泪来。那声音有些女气,又有些鬼气,听得人心里毛毛的。闹过房的男人们心烦意乱地推开家门,发现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的婆姨直了眼睛,侧着耳朵在听什么。随之侧耳一听,还是那个声音钻进屋里来了。
河湾村的女人们也分明听到了那个声音。男人们去闹新房了,她们就在油灯下给娃娃们缝补衣服,给男人纳千层底的大鞋,等男人回来。在河湾村,女人是不兴比男人先上炕的,须等男人安睡了,才能钻进被窝。那幽怨的声音响起时,女人们的心都被拨动了,针把指尖戳出血来,女人的心总比男人水一些。那如水的曲调就在女人的心里拨出些皱皱儿来,想起一些说不出口的难肠事儿,心随着那曲调飘飘悠悠的,落不到实处,手里的针线活儿也不知不觉停下了。那曲调很抓人,往人心旮旯里钻,在痛处痒处一下一下地挠,叫人心碎叫人肠断。有耳朵尖些的,听出那是口弦子声。
口弦子声哀怨地响了大半夜。河湾村的男人因闹新房而挑起的火苗,没能点燃婆姨,只好草草地熄灭了。女人们在口弦子声中显得心烦意乱。
想不到口弦子竟能弹出那样撩动人心的曲调来。河湾村的女人们也有会弹口弦子的。弹得差的仅有个音儿,弹得好的也只弹出唔儿嗡儿的简单曲调。那个刚娶进村的新娘子才让河湾村女人见识了真正的口弦子。
口弦子是一种非常简单的乐器,像柳叶笛一样简单。只是柳叶笛是男人的乐器,口弦子是女人的乐器,在西北农村妇女中广为流传。用薄竹片削成,头小尾大,颈部削出舌簧,两端钻眼穿线,扯动线绳,舌簧振动发出颤音。放在两唇间,利用口中的气流使颤音发生变化,就有了曲调。舌簧两边贴上不同的糖纸,曲调又有变化。因此,说“弹”口弦子有些不确,手没有弹击在乐器上,仅仅扯动线绳;说“吹”口弦子也不确,单凭口吹,口弦子不发声,必须口手相应才行。习惯上就叫弹口弦子。口弦子弹不出明显的哆来咪单音来,也弹不出固定的旋律。单凭弹奏者手上的分寸、气流的控制,发出随意的旋律。弹奏者的心情能影响曲调的色彩,一会儿忧伤,一会儿欢快,一会儿凄切,音随心动,音乐真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女人的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痛处,口弦子的曲调就是缠绵的,忧伤的。农闲的时间,男人们出去打牌下方去了,女人静静地坐着,就弹一会儿,舒一舒胸口的闷气。几个女人凑到一块儿,边做针线活儿,边弹口弦子,你一段,我一段,弹到动情处,弹者落泪,听者欷歔。流过了泪,叹过了气,胸口倒敞亮了,再忙乎自己的日月。日月总是很古老地过着,口弦子也很古老地弹着。没有人知道口弦子是谁先造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弹了多少世多少代。稍懂些音乐的则感到那混沌的曲调有些洪荒时代的味道。
洪荒时代的简单乐器竟被老娃子的新娘弹出让人心迷神痴的曲调来,河湾村的女人们都折服了,甚至忘了思考她为啥能弹出那样伤心的曲曲儿来,她心里到底有多深的伤口。
一连好几个夜晚,口弦子声都会不绝如缕地响起来,有天迟些,有天早些,静静的冬夜里,口弦子声飘得满村都是。女人们睁着迷惘的眼睛痴痴地静听着,男人们则辗转反侧,睡不了个安稳觉,嘟囔着骂一句:这个老娃子爷娶了个妖精来了。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新郎官老娃子都沉不住气了,扛了一杆子枪出门,不知野到啥地方去了。
老娃子是小奶奶唯一的儿子。小奶奶在村上的辈分极高,连许多白胡子老汉都要叫她小奶奶。往后的小辈们没啥可称呼的了,就都随着叫小奶奶。小奶奶一辈子生了十八个娃娃,不是死胎就是怪胎,好不容易生下个活的又存不住,不到两三岁又夭折了。她没生怕,别人却看怕了。到怀上老娃子后,小爷爷再也不敢看了,一病不起,就无常了。老娃子却顺利地生下了,也存活下来了。村里人就都叹息小爷爷命里无福看到儿子。小奶奶看老娃子像心尖尖命根根一样,阿訇给起的经名不叫,就叫他老娃子,老疙瘩儿。一村人也都跟着叫他老娃子,并且都像待自己的老疙瘩一样地待他。而实际上,一村人大部分都应该称他为爷。
老娃子在一村人的呵护中长大了,却顽劣异常。上山追兔子,钻沟掏鸽子,引着公鸡叨仗,逼着老牛跳墙,近乎匪类。稍大些又自制一杆土枪,猎狼猎野狐子,见鸡打鸡,见狗杀狗,谁也不敢言传。小奶奶急着抱孙子,给他张罗着找媳妇,近处的听到他的恶名,都不敢把女儿给他。最后从甘肃环县那里娶来了这房媳妇。
小奶奶连听了几夜口弦子,凭女人的直觉,她已经觉得有些蹊跷可又不好说,只能在心里叹气。等儿子扛了枪出走,她就到儿媳妇房中探口风。娃娃,你咋夜夜弹那曲曲儿?有啥难肠事就说出来。哪个女人心里没个疙瘩,谁的命还能苦过娘去!说着说着自个先流了泪,眼泪在皱脸上溢成许多细枝杈。儿媳妇却没流泪,也没说话,只顺着眼静听。随后几夜,果然没有再听到口弦子声。
河湾村的女人们刚听惯了口弦子声,突然听不到了,心里反倒憋得慌。自个儿拿出口弦子,又觉得弹不出那调调来,摸弄一阵,不敢往嘴边搭。不知那新媳妇又为啥不弹了,想是认了命了。女人嘛,不认命还能咋样。
等到略略熟惯了些,被好奇心驱使着到家里去瞧她。文文静静的一个新媳妇儿,除了模样儿俊俏,也不见有啥特别的,只是黑眼睛水一样,幽幽的。说话也细声细气的,有口弦子的味儿,可不见她的口弦子在哪里。初次见面,也不好提说,寒暄几句都出来了。因了辈分的关系,得称她一声奶奶。私下里就都叫她口弦子奶奶。
老娃子回来住上些日子就又走了。口弦子奶奶的口弦子声隔三差五地在夜里戚戚哀哀地响起来。那声音很实在,像谁家煮肉炸馓子飘得满村的肉味油香味;那声音也虚虚的,虚得让河湾村的女人感到平日里的所有生活内容都轻飘得像烟囱里冒出的淡烟。就有人上门向口弦子奶奶讨教,口弦子奶奶有些推辞,但又面软,略略地指点一二。经她稍稍指点,河湾村的女人弹口弦子的技艺就大有长进。有口弦子的人就纷纷去她家求教,没有口弦子的则盼着货郎子快来村里。货郎子的担子里有针头线脑,有头绳颜料耳环子,有的还有口弦子。
就真来了个货郎子。是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身材跟他肩上的扁担一样。小伙子像是刚出道,还一脸的腼腆,在村街上放下担儿,虚虚地吆喝一声:“头绳花线顶针子……”就再不出声了。河湾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是闻声围了过去,挑花线挑头绳。小伙子白白净净的脸就红着,讨价也嗫嗫嚅嚅的。他的眼睛总是向四处望,担子里的货物则任拿任挑。好在河湾村民风厚道,也没有多拿白拿的。挑好了给他钱,他就慌慌地收下了,眼睛还在向四处探望。有人想起了口弦子,就问他,有口弦子吗?他脸色大变,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说,有的,有的,我下回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