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畔，她伸头探过去瞧了瞧，出乎意料，底下没有预想中的幽暗深邃，而是熊熊燃烧的火红烈焰，正奔腾如潮汹涌欲喷出，吓得她赶紧将头缩回去。耳边倏而传来一阵低沉的鸣声，好似铁器互相摩擦碰撞的低吟，震得耳膜微疼，循着声音，原来是那把古剑在颤抖，在咆哮。它好似想挣脱束缚，却又似在束缚着什么。这时，踏雪清楚看到，原本缠绕在剑身上的金丝银线，陡然间变粗发亮，蜿蜒而下，弯曲缠绕，延伸至下方石井上，在井口密密织成一张蛛网，将整面井口封住。欲从井口喷溅而出的熊熊火焰，却在碰到金丝银线的一刹那，如同被一盆冷水浇灭，气焰湮灭退却，火光沉落，眨眼恢复平静。
突然，耳边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似乎从身后洞口而来。声音在洞穴里回荡，根本辨不清来者几人，有轻盈的，也有笨重的。她莫名的感到恐惧，欲寻地方躲避，可一眼望去，空荡荡的洞穴，却没有可供藏身之地。所幸轻手蹑脚移到井口对面，蹲在凸出半人高的井沿下。
愈来愈近脚步声，使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放缓呼吸，免得来人发现她。下一刻，那脚步声，在近在咫尺之地消失了。周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沉寂得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哼唧哼唧”，一阵不似人类的厚重喘气声，让她冷气倒吸，她心里咯噔一抽：难道来的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活物？完了！”。这样一想，她霎时浑身僵硬，万念俱灰，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师父的模样。
忽地感到后脑勺一阵热风拂过，直觉告诉她身后有东西。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她缓缓侧过脸去，一团黑影不知何时移到了自己身后，借着昏黄的烛光，两只铜铃般的猩红血眼一眨一眨地盯着自己。
下一刻，那黑影将她扑倒，她不敢睁眼，怕见到血肉模糊的场面。顾不上后脑勺撞在井沿的疼痛，她下意识挣扎着，张嘴想呼救，可一开口，喊的竟是：“诶！小齐，你是不是又胖了！诶呀，压死我了！别舔我，我今日可是沐浴干净才来的！你弄脏我的脸和衣裳了！起开——”
她说完，吓得一愣，这是自己的声音吗？清脆如银铃，叮咚似流水。没来得及细想，她身上可还压着一巨大活物，五脏六腑被压得几欲呕出。
挣扎了一会，感觉身上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反倒脸颊痒痒的，一根软乎乎黏湿湿的活物在一下一下磨蹭她的脸，一阵阵温热的蒸汽，伴随着一股腥臭，熏得她睁不开眼。
她使劲推开那活物，缓慢睁眼后，一个比她的脸大好几倍的黑脸近在咫尺：头上白色犄角、嘴角野猪般的獠牙，一根猩红舌头舔着她的手，哈喇子溅了她满身。
待她看清楚眼前之物，便不似刚才那般害怕了。这不是……兽尊……穷奇吗？她反倒不再害怕，而思绪却在翻江倒海，回想着之前刚结束的祀羲圣会，她明明跟师父回了诀音崖，进了自己卧房，为何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陌生之地，还再次见到了兽尊呢？而兽尊的反应，也和白天见到她之时一般无二，这到底什怎么回事？
“它是想念你给挠的痒了……小齐，回来！”一个男声响起，清雅温润间陡然滑落，颇带威严地呵斥道。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身上一轻，穷奇听话地转身退下，走到说话男子身边，一屁股坐下，静如处子，与它适才的欢脱跟凶恶的样貌形成强烈对比，那样子颇为滑稽可爱。
“初儿，为何来了不告知我一声？”穷奇身边的男子对踏雪说道，声音如当季新采的春茶，馨香淡雅，沁人心脾。踏雪应声抬头，看到男子修长身材包裹在银丝锦玄色深衣外，眼神往上，却被一双明亮的眼眸牢牢吸引，让她想到了皎洁的月牙，看一眼便沦陷在静谧安详的夜里。
“初儿？”踏雪蒙圈片刻，转头四顾，除了她并无第三人。这“初儿”是何人？
“来早了不见你，便自己进来参观一下咯！怎么？不许啊？”她撅着小嘴站起来，拍弹几下身上天丝素绣长褙子上沾着的灰尘，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答道。
行非所想，动非所愿，犹如牵线木偶。此刻，踏雪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缕神识，附在这个叫做“初儿”的女子身上了。
“我是怕你中了布下的幻影迷踪阵，误入了陷阱。”玄衣男子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她的下巴，一脸宠溺地笑着凝视她。
“你的那些阵术，我全都学会了，不怕！”她好像早就料到男子的小惩罚，敏捷地躲过，让男子的指尖弹空。
“我近日闲得无聊，钻研了几个新阵术，你未必能解开。”男子声音中藏不住的小得意，洋洋而道。
“那好，待我空闲，便试着破一破。若是我赢了，你便许我一个诺言，如何？”初儿口出狂言，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好，只要是不违反天规，不违背道义，我答应便是。”男子爽快地一口应下。
“对了，为何这山洞名为‘灵毓’？”初儿进来之时，看到洞口悬挂“灵毓洞”的牌匾，对此颇为好奇，禁不住问道。
“取自‘钟灵毓秀’一词，寓意灵气鼎盛，人才辈出，但愿能镇得住这祭神井的煞气吧……”男子幽幽地叹口气，望了一眼一丈开外的井口，继而话锋一转，双眸微眯，“恐怕你今日来，不会只是参观我这穷乡僻壤那么简单吧？”
初儿一副被看穿心事的样子，半是佩服半是打趣道：“伏大哥不愧为穷奇的主人，连嗅觉都那么敏锐。”说着，右手便往身后一抓，拿出一个竹篮子，篮子上还覆着一丝素色绢巾，一脸神秘地问他，“你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今日？”玄衣男子怔住了，微蹙剑眉，脸上覆满不解，看着面前乌云密布几欲电闪雷鸣的娇俏朱颜，脑海翻涌，仍翻不出答案。
初儿不满横生眉头，嗔怒道：“今日是我们三兄妹义结金兰之日，你和夸二哥怎么都忘了……”说完，便使起小性子，一甩手将篮子抛向呆若木鸡的玄衣男子，扭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男子慌神地接住篮子，绢巾滑落，里边躺着一盅翠绿碧玉酒壶和三只酒杯，一股浓郁的桃花清香沁入鼻子，有如醉倒花下之感。
“这可是你百年前酿的桃花玉露？”男子语气中藏不住的喜悦引得初儿脚步缓和下来，却没有停下半分的意思。
“是啊，我专门留了一坛，想着我们仨小酌一番，对酒当歌忆往昔，没曾想你们一个不见了踪影，一个总是守着这凡间地狱，没一个将这份情谊放在心中，当真是我自作多情了。”初儿苦笑自嘲，不悦道。
“诶，近日为了筹建祭神渊，我耗费心神，哪儿还有多余的精力想这般事……”
“我们万年的情谊还比不过这寸草不生之地？哼……”
“不是，我并非此意。仅凭我一人之力，难以看管这仙域重地。我思虑许久，唯有组建门派，选入具有仙缘道骨的凡人助其参悟仙道。此法不仅可助我看管祭神井，还可为仙域培养凡间势力，以凡治凡。此法已经得到天帝允可，命我开此先河，尽快在凡域创建神派。此时正是寻人的紧要关头，哪儿还有心思想着这般琐事？”
“好啦好啦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何时说得过你们？算我白费心思自作多情了吧！我回去睡个回笼觉去……”
初儿鼓着腮帮子，还未等男子追上，已然怒气冲冲地腾空消失，一溜烟不见踪影，余留欲语还休的男子在洞口呆立石化，低头盯着手中竹篮，沁出幽幽芬芳。
踏雪正在云雾中穿行，忽然一个趔趄，上身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眼睁睁看着自己从那具躯壳中剥离出来，跌落云间。她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为一个雪衣清冷的背影，绝尘而去。
待她感到耳边没有了呼呼而啸的风声，慢慢睁眼，迷糊中周遭景物逐渐清晰，熟悉的米黄床纱缦布横亘在眼前，她摸了摸身上盖着的被子，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真实得可怕的梦。一种说不出感觉的熟悉，好似梦境里重游旧事一般，可心里却明白，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越想脑子越乱，记忆和梦境时而重复堆叠时而分崩离析，头嗡嗡地响，犹如一只蜜蜂在头里乱窜，搅得她几近崩溃。
“咚咚咚”，敲门声将她的心神拽出越陷越深的“沼潭”。接着，大师兄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师妹，师妹，睡了吗？”
踏雪扶着床柱缓缓站起，双眼一阵眩晕，她扶额定了定心神，手上满是黏腻之感，才发现身上早已汗涔涔，单薄的白色交领中衣也浸湿了一大片，忙不迭拽起衣袖拭干。
开门后，借着窗边照进的昏暗月光，大师兄见她额头点点星光，下意识抬手轻触她的额头，触手温润，由内而外隐隐透出燥热之气，心下一急：“师妹，你身子可有不舒服？”
踏雪往后退一步，避开大师兄的手掌，连连晃头。
“走吧，师父他们等我们一起去吃饭。”说着，他看似顺手地拉着踏雪的手腕一起走。
还未到偏厅，空气中飘荡出幽幽饭菜香，刺激着味蕾，踏雪顿时感到肚中一阵敲锣打鼓的闹腾。桌上几碟素菜色彩鲜艳，刀工细腻，一看便知出自大厨之手。
“哇，今年的圣菜这么丰盛！”大家围坐于一桌，涎水直流三千尺，大家举着筷子的手游移于桌上，不知先夹哪一碟吃为好。
“此圣菜乃仙食坊坊主亲自送过来的。”鲁班细细咀嚼着一块翡翠酱汁青瓜，吞下后说道。
“哈？！”三人听后皆虎躯一震，筷子停滞了半刻，皆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奇胖子竟亲自来送饭？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怎么了？”鲁班不明白为何三人这么大反应。
“哪回他把我们诀音崖放在眼里，以前的圣会，不仅无人为我们送饭，即使我们去管仙食坊要，奇胖子也对我们爱理不睬，叫弟子用剩菜剩饭打发我们了事。这回竟然会亲自送菜，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师兄突然放下手中碗筷，面带怨气地向师父解释。
“真乃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要是不说，我真以为他是慈眉善目之人。”鲁班轻轻摇头，心中暗叹到，怪不得世人总是感叹人心难测。人心，当真是那天边的云彩，变幻莫测，黑白无常。
晚饭过后，鲁班让大弟子与他一道出外散心。走到一处偏僻角落，鲁班停住脚步，转身问道：“牧一，你是否有话要和为师讲？”
“师父，今日圣会上，您胸有成竹师妹会安然无恙，是否因她身上佩戴有那玄女泪？”童牧一终于忍不住将心中所疑一口气吐露。
“你为何会有这个想法？”鲁班略带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记得以前，您说过，兽尊乃伏羲师尊之神兽，而女娲圣女与师尊乃义结之金兰。玄女泪为圣女之物，兽尊若认得，踏雪应该会相安无事。”童牧一分析得头头是道。
鲁班点点头，说道：“三人中，就属你心思最为细腻。你尚且对此事疑窦丛生，有心之人也是如此。”
“师父，你的意思是，踏雪会被人盯上？”童牧一问。
“踏雪一介凡胎肉体，能使上古神兽拜倒裙下，感兴趣之人比比皆是。踏雪一旦没有玄女泪护体，她性命堪忧啊。”鲁班转头往远处眺望，童牧一顺着他视线看去，目光落在镶嵌在黑夜中的明珠——灯火最为亮堂的临渊崖上。
“师父放心，我会保护好小师妹，不让那些人接近她的。”童牧一揽过这个担子。
“嗯，你办事我放心。我看踏雪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你们带她一块去取水吧。”鲁班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不觉，九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小毛孩子，肩膀已然粗壮结实。
“师父，我看踏雪时而燥热盗汗，脉象急促如鼓，是否为药泉治疗的副作用？”童牧一在拉踏雪的手腕时，趁机为她把脉。
“药泉疗法，为师只在几个重伤弟子身上试过，至今未见他们有任何不适。许是踏雪身子骨虚弱，加强就好。”鲁班安慰他道。
“天色已晚，师父早点歇息，弟子告退。”童牧一见师父脸上些许疲惫，便不再打扰师父休息，回楼上厢房去了。
踏雪吃饱后，也回房躺床上，盯着床幔帷帐，无半点睡意。脑海里回放着所做的梦，“她”凌空飞去，回望身后，一座环形山谷，十分眼熟。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心如火焚，心中一直想验证一件事。
待到午夜时分，她终于按耐不住，从床上爬起，披上外衣，轻手轻脚离开厢房，往楼上而去。
借着清冷幽寂的月光，她走到诀音崖最高的一层楼台上。夜色如水，祭神渊静静地沉浸在睡梦里。晚风撩起她肥大的衣衫，寒冷从缝隙钻进，所过之处激起一串鸡皮疙瘩，她不由得打了一哆嗦。
远眺而去，眼前的山谷尽收眼底，渐渐与她梦中的山谷，合二为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