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诀音崖,踏雪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回房歇息去了。也是,换成其他人,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贴身近距离接触面目狰狞且身躯庞大的怪物,被吓晕算是轻的了。
鲁班一路从房门走到偏厅,三个弟子则一路围着师父转,纷纷将心中所疑一股脑地抛向他,喷溅而出的唾沫星子让他躲闪不及。
“师父,您怎么忍心撇下小师妹自己开溜了呢?”
“师父,您当真神机妙算,怎么知晓兽尊不会伤害小师妹的?”
“是啊师父,那时看到兽尊发狂,担心小师妹受伤,要不是大师兄拦着,我就冲上去救人了!”
“师父……”
“好了好了——”此时三人簇拥着鲁班走进厅堂内,鲁班一脸无奈,耳朵似乎被纠缠不休的三个孩子震得生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举双手投降道,才堵住三人喋喋不休的嘴。
“为师渴了。”他说着,故意扭动肩膀,眉峰小山聚拢,声音略有疲惫,“肩骨也有点酸疼……”
三人马上听出师父了的话外音,端茶倒水,捶背松肩,顺带还帮他捏起了腿脚。
“嗯……”鲁班闭上眼睛,一脸享受状,从喉头深处悠悠飘出一声惬意。
约一炷香的功夫里,三人轮流暗示师父,可鲁班却充耳未闻,自顾自享受。三人没辙,心下觉得师父有意捉弄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默契地心领神会,手下一齐使劲儿,只听得轻微几声脆响,骨肉似乎被捏得支离破碎的呻吟。只见他老人家脸色微微骤变,脖子和手背的青筋忽地暴起,一声不吭地从椅子上站起,脸上毫无波澜地松肩抖腿,看不出息怒之色。
“得了,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去取水吧,早去早回。”鲁班撂下一句话,行云流水般踱步离开,眨眼消失在门外。三个弟子在圣会上站了大半天,早已腿酸脚软身心疲乏,心中都不情愿再去几里之外的山里取水。
“师父,今日晚了,可否明日一早再去取水?”霍寒尘一脸颓废的模样,朝师父消失的方向喊道,企图跟师父讨价还价。
“快去快回,天黑之前未装满水缸,就等着今晚露宿荒野吧!”鲁班微怒的声音顺风刮进门口,吓得他们脚底抹油一般夺门而出。从厨房出来,每人手上各自提着两个形状奇特、底部呈圆锥状的水桶。
深秋时分,天气虽仍有一些燥热,但冷意初见端倪。飞禽走兽几乎消失殆尽,只余几声虫鸣回响在空荡的山谷,簌簌的山风更添几分清冷幽寂。
走在山间小路,言青冉和霍寒尘晃悠着木桶在聊着;而童牧一则心事重重,独自思索着什么,步伐不经意间慢了下来,渐渐落后于二人身后。
看着山上正要落下的夕阳,霍寒尘想着师父的话,心里焦虑不安起来,向言青冉提议:“二师兄,我们天黑前准回不去,不如我们一齐瞒着师父,御剑去吧?”
“你觉得你能说服大师兄这个榆木脑袋吗?”言青冉把难题抛给了他。
“额……还是算了吧。”霍寒尘顿时泄了气,继续拖着双腿奋力爬上一座山坡。回想起大师兄这个师父的小跟班,总向师父打小报告的斑斑劣迹,就算给他搬座银山,他都视若粪土。
“二师兄。”
“嗯?”
“我总觉得师父有事瞒着我们,感觉自打踏雪来了之后,他总是神神秘秘的,行踪诡异。”霍寒尘微蹙眉头,嘟着嘴喃喃道,回想起师父近日的举动,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对劲,可是细细思索一番却找不到缘由。
“噗嗤——”言青冉听后哭笑不得,扭头看着矮他一个头的三师弟,那张巴掌大的脸上,还未长开的五官正扭在一团,难得的认真思索。他顿时忍不住朝这张白玉般的脸颊伸出“魔爪”,捏了两下,软嘟嘟的肉感十分弹手,随后打趣道:“你真是人小鬼大,师父的心思都能猜出一二,我平日真是小瞧了你。”
“疼!拿开你的咸猪蹄!”霍寒尘平日最不喜人家把他当孩童戏耍,挥手打落对方的爪子,哪知二师兄趁着他生气前,便识趣地松手走远。二人便在羊肠小道上追逐打闹了一阵,跑远了才想起,大师兄早已被他们落在了身后。
“别闹了,大师兄不见了,我们暂且在这等他一等。”言青冉双手叉腰呼呼喘气,想着真是好久没有这么撒欢地跑了,平日御剑飞行习惯了,双脚似乎早已形同虚设。霍寒尘向来没耐心,朝来时的方向喊道:“大师兄,走快点,天快黑了!”
正沉浸在心事里的童牧一被喊声唤醒,抬头才发现两个师弟已无踪影,便加快步伐赶上。
待童牧一追上后,三人加快步伐往山里而去。
言青冉收起适才那副嬉皮笑脸的神色,对霍寒尘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师父有点不对劲。”
“你们在说什么?”童牧一一直想的事情毫无头绪,便索性先放下,恰好听到他们的谈话,于是好奇询问。
“哦,我们都觉得师父近日有点奇怪。以前他对我们都是有问必答,可近日却总是敷衍我们,也不像往日那般对我们有耐心。”言青冉如实答道。
“师父他许是为师妹的事而操心吧,毕竟她身子骨不好,要留在祭神渊,总得费一些心思的,别多想。”童牧一答道。听着师弟的话,不知为何,他闻到了酸溜溜的气味,难道他们在吃小师妹的醋?想到这,他无奈地摇头轻笑,所幸这小动作未被二人发觉,不然被追问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搪塞过去。
“有道理。”霍寒尘也懒得再为这些事费神,转而眼眸精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将头凑于二人耳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怕被他人偷听到,轻声说:“最近我从临渊崖那边打听到,这批新弟子中,有的来头不小,好像有个皇子,还带着出身将门的贴身侍卫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每年都有不少皇宫贵族被特许招进门内,当朝的和乐公主还是你师姐呢!”言青冉压根对这类事无半点兴致,正眼都不瞧他,只顾着径直往前健步如飞,心中盘算着日落西山之前赶紧取水回去,免得被师父惩罚。而大师兄则一言不发,凝神运气,脚步生风,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那……掌门之子……算不算稀奇?”霍寒尘运气发力追上二人,喘着气补充道。
“掌门之子?”童和言的脚步不由得地双双一顿,扭头看向他,神色皆是一片讶然,“你说的是必风掌门?”
“是啊,听说他儿子叫丁……什么的……哦,对,丁锦羽。他是掌门私生子这事儿,在祭神渊上下都传遍了。”霍寒尘抓耳挠腮地想了好一会儿。
“你要是对修炼与八卦一样花多点心思,修为就不至于这般‘惨绝人寰’了!”言青冉说着,抬手惩罚性地在他太阳穴上弓指弹了一下,疼得霍寒尘咧着嘴捂着脑门,一脸鄙夷道:“我这叫‘术业有专攻’,修为只是修仙的空壳,高有何用?只是空有其表。灵器为修仙之魂,我专攻灵器之术,有何不可?”
“这哪跟哪啊,真不知道你这些歪理在哪儿学的。”言青冉一时语塞,他的话咋一听毫无逻辑,但细想之下,却没法子攻破。
“好了好了,青冉,你也是快行冠礼的人了,少跟他一般见识,他就一小屁孩,由他瞎掰吧!”眼看憨厚耿直的二师弟又被这小子给糊弄了,童牧一作为老大哥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霍寒尘调皮地朝二师兄做了个鬼脸,继而怕挨揍,迅速躲到大师兄身后去了。言青冉的胳膊被大师兄紧紧锢着,根本耐何不了他,听着大师兄的劝告,不满释然消散,也就放他一马。
“对了寒尘,嘶——你刚才说那小子是私生子?”提到私生子,大师兄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啊,临渊崖弟子是这么说的,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师兄,你在祭神渊待得最久,这件事真的假的?”霍寒尘好奇问道。
“未曾听说过掌门有一儿半女啊,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童牧一答道。
“听轮值的弟子说,就在前几日,那小子执一信物而来,开口就要见掌门。弟子去通报后,掌门激动地命弟子带他进去,二人于屋内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还一起吃了饭。之后那小子的名讳便被加在早已录满人数的新弟子名册上了,可见掌门对他不是一般。如今大家私底下都在猜测他的身份,传得甚广的便是私生子了。若这等事是真的,之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呢!”霍寒尘冷嘲热讽地说道,脸上一副坐等看热闹的表情。
“传闻掌门中年之时,曾和玄姬门的一个玄女结下双修缔约,可是不知什么缘由,一年不到,二人断了缘,毁了约,分道扬镳了。那时候,他们还未有子嗣。”童牧一沉吟片刻,把所知道的一一道来。
众所周知,与人私相授受乃为世人所唾弃轻蔑的一桩丑事。不仅被冠以品行不洁之论,也为不尊师重道之举。若不慎被传扬出去,且不说一生都洗不掉这个污点,其门派的清誉也会有所折损,被扣上门规不严的盆子。
“这或许是谣传吧。掌门看起来不像是那种风流之徒啊。听说多年前他低调谦逊,在同门中天资一般,也不受他师父重视。几十年间,他夜以继日,以勤补拙,苦心磨砺,修为深藏不露,竟让人辨不出高低。直到十三年前,他突然主动挑战他的师兄——前任掌门虚顶真人,结果二人不分伯仲,旗鼓相当。那时,虚顶真人好不容易才达到了辰渊境界,被他老人家轻而易举打了平手。但是也有人说,其实必风掌门的修为,远在虚顶之上,他只不过顾及掌门师兄的面子,才没有出全力罢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童牧一说道。
“那之后呢?为何必风真人当了掌门?”言青冉听着,顿时燃起好奇,平日他满脑子都是修习灵术,对祭神渊的前尘旧事不甚了解。
“这个我知道,后来虚顶掌门不幸被魔徒暗算离世,祭神渊群龙无首,若不是必风掌门临危不惧,站出来主持大局,力挽狂澜,才没有让祭神渊毁于魔徒之手。此后,他得到了祭神渊上下的信赖和爱戴,经过推举而坐上了掌门之位。”霍寒尘抢过话匣子。
一路聊着,他们不知不觉便到了山林深处。绕过一座山,耳边便传来水流落在石头上的清脆。一个泉眼从山腰石缝喷薄而出,淅沥汇聚成潭,清澈见底,淙淙蜿蜒入幽谷。一路赶来,三人恰好口干舌燥,扔掉木桶,用手掌掬起泉水喝个痛快,顺带洗把脸,甘甜清泉沁人心脾,酣畅淋漓,神清气爽。
“呜——哈哈——”霍寒尘兴致忽起,调皮地朝他俩拍溅水花,朵朵水花晕染于他们的素白衣衫上,惹得言青冉怒道:“你这小兔崽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别闹了,天色已暗,快点取水!”童牧一一脸严肃地说道。
霍寒尘自讨没趣,瘪着嘴捡起木桶,往泉水潭里一沉一拽,将木桶上的铁丝钩子挂在手腕上,伸直两手臂,与师兄一齐原路返回。
这木桶不仅形状怪异,而且颇为奇怪的是,手臂没有水平伸直,水则会在桶底滴漏而出。于是,他们的手臂不得不始终伸直,否则还没回去,水就已经在路上漏光了。而且,累的时候也不能卸下木桶歇息一下,眼看才跨过一座山头,他们便已经气喘吁吁、手臂酸痛。但童牧一与言青冉皆咬牙坚持,毫无抱怨;而霍寒尘心里却叫苦不迭,他平日总是不认真修炼,总爱变着法子偷懒耍赖,体力自然不比两个师兄,渐渐落后二人一大段距离。
此时,一道白线划破天际,在他们头顶洌过一阵风声。
“霍师兄,这么巧,在这做什么?”一个白衣少年从天边缓缓而降,轻盈立剑,在半空中尾随着霍寒尘。
“取水呗!”霍寒尘边提水赶路,边无奈地苦笑道,“华安师弟,这么晚还出来修习吗?”
“是啊,晚饭还未做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溜出来练一下。诶,你们师父也真是,放着好好的井水不用,偏要让你们跑这么远来取水。为何不御剑回去?”华安看他热汗淋淋,把白衫的领子都染花了,心中十分不解。
“师父不许呗!”
华安一听,以为他们和师父一道而行,立马噤声,转头四顾,却没有看到鲁班真人的身影,不解道:“他并未尾随你们,你们偷偷飞回去也无妨啊!”
“若可以,我们早就这么干了。这不是有师父的眼线在吗?”霍寒尘朝前方怒了努嘴。华安顺着方向看去,心中了然,扁了扁嘴,向霍寒尘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天色不早了,霍师兄,我该回去了,有空再找你切磋一番,告辞!”华安朝他抱拳后,转身腾空离开。
这边三人奋力抬水赶路,那厢诀音崖上,鲁班正在厨房翻箱倒柜。最后,他只翻出了小的可怜的几颗青头萝卜。看着这些还不够他一个塞牙缝的食材,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在心里自嘲道:哎,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放着琼浆玉露不享用,却跑来这儿遭罪。转而又自我安慰:就当来历劫吧!
说干就干,鲁班抡起袖子,正想做饭。这时,耳边传来几声清脆叮铃,前厅有人拜访。
这么晚了,谁会来这啊?他疑惑丛生,放下手中萝卜,随意整了整衣衫,快步去前厅看看。
一打开前厅大门,一座小山似的黑影伫立在门外。鲁班视线上移,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上,五官被挤压出数道褶皱,双眼只剩两条缝,混在褶皱间,表情让人分不清悲喜。
“真人,我乃仙食坊坊主大奇。今日的圣菜,我给您和弟子们送过来了。”那壮汉笑眯眯地对鲁班点头说道,毕恭毕敬地递给鲁班一个盖着布的大篮子。
“坊主,您客气了,怎敢劳烦您亲自来送饭。进来喝杯茶再走吧!”鲁班接过篮子,礼貌回应。
“不了不了,坊内还有活要干,我先走了,告辞。”大奇憨厚一笑,摆手回绝道,抱拳离开。
再说回房后的踏雪,身心俱惫地在床上倒头便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中,她感到热浪滚滚,席卷着全身。缓慢抬起似乎千斤重的眼皮,她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却是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才知道自己并非在诀音崖的厢房,身处异处。这是怎么回事?她脑子顿时一片混沌,抬眼望向前方,身前一口石井。视线朝上移动,一把锈迹斑驳的古剑悬空而立于石井上方,剑身四周还游走缠绕着金银如蛇的光线。不知为何,突然她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石井走过去。越靠近那口井,空气愈热,心中慌乱如麻,她尝试开口呼救,却只能呼呼喘气,短短几步路,她早已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