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弟子重新列队,在中间排成两行!”司仪弟子朝新人吩咐道。在另外几个弟子的协助下,百位新人在场中重新站队,分列两队站好。之后,司仪弟子扯着嗓子喊道:“恭—迎—兽—尊!”。话毕,周遭弟子们皆朝前方俯身弓手,做拜谒之礼,新人不明就里只得纷纷跟着照做。
片刻后,队伍前方开始起了骚动,踏雪个子太矮,又排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一时间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何事。耳闻骚动由远及近,犹如掀起了一层巨浪。只见左前方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只黑色怪兽,弟子队伍忽地像被劈开一般,人潮从中间朝两边散开,将怪兽迎进来。掌门随后走下高坛,毕恭毕敬将怪兽迎到高坛前,朝它俯身作揖拜了一下,举止颇为尊重。
待怪兽挪动着庞大身躯站定于高坛前之时,许多新人歪着脑袋从长长一列的队伍中伸出头来,脸上皆挂着惊奇的神色,场面一时与集市上围观耍猴杂技颇为相像。踏雪内心也翻涌着莫名的激动,她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平凡人难以见到的奇兽。回忆顿时涌上心头,仍记得她年幼之时,曾于爹的书房里,翻到一本闲书,书名她早已忘却,只是记得书中记载着许多奇异之物与妖魔鬼怪,爹爹总说那书是作者胡乱杜撰出唬小孩的,不可信。可那时候她的年纪,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纯真之时,哪里肯轻言放弃对奇异之物一探究竟的欲望,天天缠着几个哥哥骑马带她去深山老林寻那怪物。如今,她终于能亲眼见到小时候无数次想要探寻的怪兽,却是再没有家人可以分享激动之情了。这样想着,她心境不禁增添了一丁苦涩,瞬间将一时的激动冲淡了不少。
这只庞然大物浑身密布着黑褐色的鳞甲,两只尖利的獠牙从嘴里伸出,头上两只白色钟乳石似的角又尖又长,背上耷拉着一双翅膀,四只爪子倒钩在地,尾巴呈叉子状向上翘起。此时,它铜铃般大的眼睛半眯着,不知在打盹,还是扫视着场上的众人,一副凶相好像在埋怨他们一大清早将他吵醒似的。
踏雪不禁感到奇怪,祭神渊不是斩妖除魔之地吗?为何会藏有怪兽,就连位高权重的掌门也对它如此敬重,瞬间觉得怪兽的来历不简单。
见新弟子脸上或多或少的疑惑和好奇,掌门向众人介绍怪兽道:“这位是师尊座下神兽穷奇,为本门兽尊,万余年前跟着师尊走南闯北之时,或许在场不少人的祖先还没有出世!”经他如此一说,不少新弟子才知自己刚才的举止着实不敬,囫囵着双眼吐着舌头纷纷将脑袋缩回去,站得板直扳直。
掌门正欲开口发言,忽然被身旁走近的一个弟子打断。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那弟子脸上挂着一丝焦虑,他凑到掌门耳边轻语一番后,掌门红润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凝重和疑惑,侧着头问道:“什么?多了一人?你有没有数错?”
那弟子坚定地摇头,语气坚定:“掌门,我确定没有错,数了好几遍,正是比名单多出一人!会不会是魔派奸细趁着祀羲圣会潜进来了?”说到后面,那弟子语气中逐渐抖着一丝慌张。
“别慌,暗中传话下去,有魔徒入侵,让众弟子提高警惕便可,敌不动我不动,切不可大肆声张打草惊蛇!”掌门说着,看似随意地握了握弟子的手臂,暗暗用了点力道,坚定地眼神让弟子感到一股力量稳住了他的心神,点头领命后退下。
得到了掌门“继续”的指令,司仪弟子主持道:“众弟子听令:对兽尊行揖礼!”说罢,众人皆朝兽尊穷奇敬拜。而全场的主角——神兽穷奇只是转了转眼睛,在原地呆立不动,让人产生它只是一座雕像的错觉。
“祀羲圣会的最后,尔等要经过兽尊的阅示后,方可留在祭神渊开始修仙,请不要离开现在所站之位,否则,将视为主动放弃拜入祭神渊。各位可听清楚了?”
拜毕,掌门走到穷奇跟前,请示它说道:“兽尊,身后两排乃新人,请阅示!”
穷奇听后,朝天抬头低低吼了一声,抬脚迈进了两排新人队列的中间过道。长长的过道两边分别有五十多名新弟子,随着穷奇的走近,一股无形的恐惧随着它庞大的身躯投影在新弟子身上,穷奇每经过一人,就凑过鼻子嗅上一嗅。有些胆子大的在它凑近时故作镇定一动不动,身子僵硬得脖子上青筋爆出;有胆小的早已双腿抖动,汗水涔涔冒出,不敢与之对视。
“雄天,这怪物到底在干嘛?”队伍中,锦衣少年隔着走道向对面的短褐少年问道。
一直盯着穷奇发愣的短褐少年摇摇头,一言不发。
“传说穷奇的嗅觉天下第一,它可通过气味辨别出人、神、魔,我没猜错的话,这是要靠它避免魔族之辈来浑水摸鱼吧!”他身后的青衣男子歪着头盯着前方逐渐靠近的穷奇,负手而立,看似自言自语般说道。
锦衣少年朝后瞄了他一眼,回头悻悻然地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喃喃道:“切!懂得多有什么了不起!皇宫的藏书阁本王都翻遍了呢,只是没有……啊——”锦衣少年正自顾自语,一时没有发觉穷奇正在靠近,不经意间被一张近在咫尺的大嘴和喷在脸上的腥臭热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大叫一声向后倒去,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惹来周围人嘲笑的眼神和几声微不可闻的轻笑。短褐少年马上走过去将他扶起,一脸关切:“主子,没事吧?”当着众人的面,他岂能如同豆腐一般软弱,嘴上说着没事,却暗暗与穷奇交上了劲儿,在穷奇背后抬脚想给它屁股来一脚,没想到它似乎早有预料,尾巴一甩变长,在地上横扫而过,瞬间将他撂翻在地。
“噗嗤——”周围有全程目睹之人笑出声来,大家顿时觉得穷奇要是不长得那么凶残的话,还是挺可爱的。锦衣少年顿时恨不得当场钻个洞埋了自己。虽说他的小动作全都逃不过那几位真人眼睛,只是他们心知,那锦衣少年身份特殊,不能得罪,便也对他的任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普通人胆敢对兽尊如此般大不敬,别说进祭神渊了,不被打一顿扔出去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锦衣少年仍在那兀自对穷奇骂骂咧咧,短褐少年轻声劝解道:“主子,咱们犯不着和一个畜生计较,有失身份!”他听后觉得有几分道理,拍拍身上的尘土安分下来。
一事消而另一事又起,穷奇在走到踏雪跟前之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这个庞然大物忽然不知何故发起狂来,张开血盆大口,朝天低吼,脚掌在地上狠狠地跺着,低头用头角作势去攻击跟前的踏雪。这一举动把踏雪吓得不轻,她脸色惨白蜷缩在地,头深深埋在怀里发抖。
“她是魔派奸细,把她抓起来!”不远处的青衣男子在看到穷奇发狂后,笃定地朝场边几个祭出灵器一脸戒备的弟子喊道。
听闻有魔派奸细,哗然声四起,众人朝她投去敌视漠然的目光,纷纷朝四周后退,只余踏雪孤零零和穷奇在圆圈中心。就在穷奇要伤害踏雪之时,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影如闪电闪身而来,挡在踏雪和穷奇中间,众人眨眼的功夫,场上便多了一人。白衣胜雪,青丝迎风,一只青檀木钗松松地斜插入髻,周身沐浴在暖阳中,笼罩着淡淡仙气似的金光。那是鲁班真人。只见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朝前伸直,手掌面向穷奇,做了个阻止的姿势,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和穷奇交流。不一会儿,穷奇竟逐渐安静下来,围拢过来的弟子也被他摆手示意放下手中灵器。蹲在地上的踏雪抬眼见到是师父,害怕顿时消散大半,站起来躲到师父身后,朝前方探头探脑地看去。
众目睽睽之下,鲁班不知和穷奇说了什么话,这只突然发狂急躁的上古神兽竟被安抚下来,低眉顺眼地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童。众人在舒了一口气之余,对鲁班更是五体投地。
“师侄,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哑巴怎么会在此处?”掌门走过来,指着他身后的踏雪,远远地就朝鲁班责问道,语气中伴随着生气与疑惑。
“哑巴?!”在场不少人都将掌门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顿时场上炸开了锅,不少人脸上现出对踏雪的鄙夷之色,议论纷纷,连一个哑巴都能拜入门下,这祭神渊也不过如此嘛!
鲁班没想到掌门问的是这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支吾了一下,方才灵机一动:“掌门师伯,她身体已大好,而仙缘也匪浅,不如给她个机会,让她和一众新弟子一同试炼,如何?”
“不行,祭神渊不是慈善之所,普通人尚且万里挑一,何况是一个身有残疾之人。”掌门一口回绝,眼看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若是兽尊的意见,您就一点也不考虑吗?”鲁班凑近掌门耳边,小声问道,掌门没有发现他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狡黠星光。
掌门听得一头雾水,半信半疑地看着鲁班,眨巴眼睛,想着兽尊刚才对踏雪发了狂,想当然她通不过这个关卡,方松口:“若是征得兽尊同意,当然可以让她留下来试炼。”
“一言为定?”鲁班眼中顽皮之色一闪而过。
“本座以掌门之誉保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掌门不耐烦道。
“谢掌门!”鲁班道谢后,将身后躲藏的踏雪提溜到穷奇身前,然后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中。就在众人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时,穷奇蓦地又狂躁起来,一通摇头晃脑跺脚挠腮,瞬时把周围聚拢的一圈人吓退好几步。踏雪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何师父要送她入虎口。眼看着穷奇的大嘴和獠牙近在咫尺,她双腿发软,想逃也已经没有了气力,只好丧着脸原地抱头下蹲,暗暗向神明祈祷。谁知,没有预想中被撕咬的痛感,却感到有活物在蹭她手臂。她壮着胆子抬头睁眼,眼前一幕让她不敢置信,目瞪口呆:身躯庞大若一座小山似的神兽穷奇,此刻竟然如同一只小猫一样,蜷起身躯,四肢蹲地,用头蹭着踏雪。周遭众人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惊得合不拢嘴:这……这哪里是头威震神域的上古神兽啊?分明是一只温顺的巨型黑猫嘛!眼见穷奇没有伤害她,她便尝试着伸手去抚摸穷奇的头,厚厚的鳞片细密地层叠覆盖,触感粗糙,冰冷如岩石的表面。仔细看才发现,穷奇的鳞片边缘,似乎流动着红色如岩浆般的细细纹路。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兽尊……”掌门惊得话都讲不利索了,要不是亲眼到,他有生之年都不会相信,看样子凶猛残暴的穷奇,竟然会有这么温顺的一面。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鲁班的身影,耳边忽然拂过一阵幽风:“掌门师伯,一言九鼎哦!”鲁班不知何时幽灵一般神不知鬼不觉飘到了他的身边。
“那当然……不对,是不是你对兽尊动了什么手脚?”掌门无奈答应后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质问鲁班道。
“天地良心,大家有目共睹,我什么也没做啊。兽尊的这副模样,就是答案啊!”鲁班双手一摊,云淡风轻地解释道。
“……”掌门听后,顿时无言以对。
“看样子兽尊喜欢这个孩子啊,她要是没有天资,兽尊能有这般反应吗?不吃了她算轻的了。”鲁班自圆自话,继续忽悠掌门。
“的确,本座在祭神渊六十余年,从未见兽尊表现这般怪异过。这孩子,许是有什么特别之处。”掌门一脸感慨地承认道,眼光落在踏雪身上,摸着鬓角的胡须,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掌门,我查到了,这个孩子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那个告知掌门人数有异的弟子,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此时手上正捧着一卷花名册,邀功似的指着踏雪说道。
“知道了……把她的名讳加上去吧!”掌门悠悠说道,转身挥袖示意围拢过来凑热闹的弟子回到原位,让兽尊继续阅示。
“啊?哦……”那弟子躲在角落抱着花名册查了好半天,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何事,听到掌门的吩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正想掏出毛笔,下一刻却被一只略带皱纹的大手摁住了手上的动作。
“掌门,万万不可,新弟子要经过身世的考核,须保证身世的清白才可拜入门下,否则,若是让那些不法之徒钻了空子,朝廷追查下来,恐怕我派的清誉会有所折损。”和掌门年纪相仿的松玉真人当场反对,他一脸肃然,紧锁眉头,道出了心中的忧虑。
“掌门,我知道您求才若渴,但公平起见,还是别让其他弟子心生嫌隙吧。”无璃真人补充说道。
“是啊,掌门,为防万一,还是先着手调查一下为好。”以殇真人也颔首赞同站在他们一边。
鲁班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完了,好不容易说服掌门同意踏雪参加试炼,没想到半路杀出几位真人,这该如何是好?若是真让他们去调查踏雪的身世,光是家奴的身份,踏雪就已经被打入永不录用的籍册上了。
不管了,豁出去了。想到这,他只好亮出杀手锏,向天起誓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鲁班,以个人之名和真人之位保证,踏雪身世清白,若她试炼三年后,没有在比试中胜出,我和她从此不再踏入祭神渊大门一步!”
用自己的声誉做担保,掌门与几位真人面面相觑,皆无话可说,无人再言反对。要知道,修仙之人,对待起誓十分慎重严肃,若是敢违背自己许下的誓言,轻则折损阴德,重则会遭到天降横祸。既然鲁班都起了重誓,他们几个也不再坚持反对。踏雪这回,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祭神渊了。
无人知晓,那时候,踏雪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鲁班起誓时的坚定和决绝,她感动之情陡然升起,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到师父的垂青,值得他为此押上了自己一世的名誉。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一个不幸沦落入奴籍的可怜人,但她并不是这世间唯一一个遭此不幸的孩子。还有成千上万,沦为皇宫贵族玩物和私有物的家奴,正在火海里苦苦挣扎,乞求上苍,能解救自己于火坑之中。一朝为家奴,子孙后代皆做牛做马,她从来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脱离火海,开始正常的人生。上天垂怜,她终于等来了恩人——师父。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不但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还可以拜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祭神渊,修仙炼道,斩妖除魔。她从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激动,彷徨,再到不安,甚至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辜负师父的期许,辜负这个不顾一切将她救出来的恩人。不争气的泪水在无人窥见的角落,肆意流窜。
她拿出竹语简,央求师父不值得为她赌上一切,她宁可自己离开。鲁班摸了摸她的头,对她怜爱一笑,轻轻摇头,说他自有主张,无须她多想。
祀羲圣会出了这个小插曲后,只得草草收场。此后,这个插曲,不知不觉成了祭神渊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圣会结束后,踏雪作为新弟子,本该和一众新人一齐,住在门中为新弟子统一安排的碎冰崖,而鲁班以为踏雪调理身体为由,征得了掌门同意,让她得以在试炼期间,住在诀音崖,并由其教导。
自此,踏雪的修仙生涯,才真正拉开序幕,她因此由默默无闻的一个孩子,被卷进各种漩涡中心,无意争春却遭群芳妒。而一些人的命运,也由此交缠错绕,彼此难以分割,却走向了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