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预示着已进入秋季。碧蓝的天空之下,田野一片金黄,像黄色的汪洋大海,无边无际。风吹起时,麦浪阵阵,麦浪中,零星散布着的小黑点在缓缓移动,那是农民们在收割庄稼。人若置身其中,会感动到落泪,感动于自然的美,感动于天地对人类的馈赠。在天与地的庇护之下,人生原本应该是美好的。可有些人的命运却并非如此。
那天看戏的经历,张栓女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像一场梦,很美,很动人,却不真实,似乎尚未来得及咀嚼与品味,梦就醒了,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杜家祥的模样。她自以为感觉到了杜家祥对她的情意,但她又不敢确定,她很害怕那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杜少爷家财万贯、英俊儒雅、知书达理,凭什么会看上自己?虽然她也曾经生长在一个富裕美满的家庭,得到过长辈无限的宠爱,甚至还上过六年私塾,可是,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烟鬼的女儿,一个因抽烟倾家荡产时至今日只能依靠讨饭度日养活妻女的超级烟鬼的女儿!每每想到这些,她心痛万分,但她从来没有怪过她的父亲,相反,她很担心她的父亲,也心疼她的母亲。她不敢想象她父亲的烟瘾会发展到何种程度、将以何种方式收场;她也不知道她和母亲的命运将会如何。
她平时努力不去想杜家祥,她把那天的际遇当成只是一场梦,梦早醒了,她们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她似乎也真的把他忘记了,好像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一样。她的父亲照例白天不在家,傍晚背着一点儿讨回来的食物,她和母亲每天互相依靠,互相慰藉。
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不同寻常的事。首先是陪伴了栓女十多年的大黄狗死了!不知道在哪里误吃了老鼠药。等栓女发现它时,已经是它死去的第二天了,它静静地躺在栓女家院门外面不远处,嘴里的血已经干了,头和前腿朝向院门,想必它最后是挣扎着想回家的。栓女就像失去了一位亲人一般,伤心了好久。其次,听村里有人在议论,说在北平,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本鬼子进来了,听说会打仗。有些人很惶恐,但大多数乡亲都很淡定,大家觉得北平太遥远了,那里发生的事情,和自己不会有多大关系。
秋收基本结束了,乡亲们逐渐结束了起早贪黑抢收庄稼的状态,大家开始有了空闲,张栓女又开始每天都能见到刘粉花了。
一个月的秋收,风吹日晒、艰苦卓绝,刘粉花的脸黑了,也粗糙了些,但她还是那么活泼开朗,甚至比从前更快乐了,银铃般的笑声随时都会从她嘴里飘出来。张栓女很羡慕她,同时在想,得抓紧拜托母亲为粉花完成这桩亲事了。
一天清晨,张栓女起床后,走出家门,走到大门外面,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爽又湿润。太阳即将升起,天空白中泛着蓝,一丝云都看不见了,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清凉而芬芳。
“天气真好啊!”张栓女伸了个懒腰。她抬起头,闭着眼,深深吸了口这清新的空气,自言自语道:“刚下过雨,不如约粉花采蘑菇去。”
有了这念头,她马上掉转身,回到家里,冲了碗炒面糊糊,就着吃了一块馒头、一个煮鸡蛋——春天时,母亲管粉花妈要了五只小鸡,每天拔草喂鸡,夏天就可以下蛋了——就算作是早餐。乡下人,早餐都非常简单,不讲究。大多数时候,就像张栓女此刻这样,馒头、炒面糊糊,就咸菜。炒面,是当地特有的一种方便食品,直接把莜面面粉放在锅里干炒,直至炒成焦黄色,出了香味,就可以出锅,随时可以吃。可以干吃、也可以用水冲成炒面糊糊喝,根据自己口味,可放盐,也可放糖。炒的时候,也可以放入一块羊油或牛油,加盐,炒熟冷却后,就凝固成块,吃的时候,切一小块,用开水冲开,味道鲜美。每年秋天,每家每户都会腌一大缸咸菜,用芥菜的疙瘩和叶子腌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三餐,餐桌——确切地说,这地方很少用餐桌,吃饭时,炕上铺一块塑料布,就是餐桌,大家只需围着塑料布,往炕上一坐,就可以了——桌上总少不了一盘咸菜,将咸芥菜疙瘩切成丝,配上黑绿的芥菜叶子,有些人家还会在咸菜里倒些醋,咸味变淡了,且咸中带酸,别有风味。早上吃馒头,就咸菜;中午吃面条,就咸菜;晚上吃烩菜吃饺子,吃罢,碗里剩小半碗烩菜或者三俩个饺子,夹一筷子咸菜,从锅里舀两勺涮锅水或面汤,喝下肚,说不出的满足和惬意!冬天的早餐,口感可以好很多,家里生的火炉,取暖的同时,还可以多方面利用,火炉上面,水壶可以放中间烧开水,旁边擦干净,烤包子、馒头,烤到表面焦黄,拿下来吃到嘴里,外焦里热,味道真是不一般!春节前后,早餐可以更好,家家炸黄米糕炸麻花,香甜酥脆的麻花,就着茶水,是非常美味的早餐!
吃罢,栓女从凉房里取了个箩头,挎在胳膊上,出了院门,朝粉花家走去。村子没多大,三五分钟,就到了粉花家门口,院门开着,栓女直接走了进去。
“真富裕啊!”张栓女在心里感叹道。说实话,刘粉花家真说不上富裕,同样也是穷苦人家,只不过和张栓女家相比,至少有吃有喝。一只牛在圈里安静地吃草,羊圈里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羊不多,三五只的样子,七八只鸡在院子里自由自在地觅食,“咕咕咕”地叫着,窗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南瓜,有桔黄色的,有深绿色的,门口靠墙的地方立着一捆大葱,房檐下挂着几串大蒜、几串红辣椒,整个院子,充满了浓重的生活气息。
粉花家的生机勃勃,和栓女家的萧条冷清形成强烈对比,虽然栓女早已习惯了那种萧条的生活,并且也早已接受了现实,但此时,她还是不禁有些黯然神伤。正在这时,刘粉花推开家门,端着个盆子,走了出来:“呀,栓女,是你!真早!楞着做甚?咋不进家?”
“我在看你家的院子,真热闹呀!”栓女眼里闪现出羡慕的光芒,她真的没有太多奢求,只要父亲不抽烟,只要一家人能安安稳稳过普通农民的太平日子,就像粉花家这样,她就知足了。
粉花将盆子端在院子中央一个宽敞平坦的地方,直起身“咕咕咕”叫了几声,所有鸡闻讯立刻赶来,一头扎进盆里,头以极高的频率上下晃动,不停地啄食起盆子里的鸡食。“栓女,挎着个箩头,是不是要去采蘑菇?你先进来,我还没梳头洗脸呢。”她看起来确实辫子有些乱,显然起床后还没来得及梳。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咋就知道我叫你去采蘑菇?”栓女一边笑着说,一边将箩头靠墙放下,跟着粉花进了家。
“还用得着钻你肚子里?刚下过雨,我还正想叫你一起去采蘑菇呢,何况你还挎着箩头!”
“咱俩真是想到一块儿了。”
“咱俩多会儿没想到一块儿过?咱俩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哈哈哈”
“甚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还秋后的蚂蚱呢,用词不当。”
“你有文化,行了不?你念过六年私塾,我只念过两年!”
“早知这样,以前我就该也只念两年。念两年的比念六年的光景过得好。”
“哈哈哈,栓女,不和你瞎扯了,你先坐会儿,我先洗脸梳头。”
“你先忙你的。弟弟妹妹们呢?”栓女问。粉花有个姐姐,已经出嫁,嫁得不远,从五份子往西走三里地的一个村子,刚有了孩子,日子又过得紧,不常回娘家。还有两个哥哥,都尚未娶亲,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那屋玩呢,刚吃完饭。”
正说着,粉花的母亲进来了,“我就听着外面嘀嘀咕咕的,就寻思是不是栓女来了,果真是你啊。”粉花母亲很喜欢栓女,或者也是心疼这个不幸的美丽女孩吧,“栓女,吃了吗?”
栓女赶忙说:“姨,我吃过了。”每次来,粉花母亲都要给她吃这吃那的,她很不好意思,也许也是自尊心在作祟,她不想得到别人的怜悯。粉花母亲看起来身体状况不太好,很疲惫的样子,脸色发白,走路也很缓慢,没有精神。“姨,您这是咋了?哪里不舒服吗?”
“嗨!老毛病了,胃年轻时就不好,最近经常不舒服,吃不下饭。”
栓女一听,赶忙过来,扶着粉花母亲,担心地说:“怎么会这样。您没去让大夫看看吗?”
“看了,抓回来几副中药,喝了十多天了,稍微好点儿。栓女,别担心,不要紧,老毛病了。对了,你妈咋样?好几天没见她了。”
“我妈挺好,闲不住,天天在家就那点事,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好,那就好,唉——我苦命的妹子。”
“妈——您赶紧去那屋歇着吧,我和栓女采蘑菇去了。”粉花梳洗停当,将母亲搀扶着送过去,也挎了个箩头,和栓女一起向野外走去。
“姨的身体看着不咋好哇。”栓女挎起粉花的胳膊,转过脸,不无担忧地说。
“是。虽说这是她的老毛病,但是最近半年以来,越来越严重了。”
“吃药也不见好?”
“管点用,但是效果不明显。”
“也别太担心,胃病主要靠养,每天喝点小米粥。我妈以前胃也不好,经常疼,她很注意,现在好多了。”
“嗯,慢慢养吧。我家兄弟姐妹多,我父母太劳累了。”
“是,叔和姨确实很辛苦,好在现在咱们大了,能干活了,就连你弟弟妹妹也都可以分担些事情了。”
“弟弟妹妹很懂事,早早就干活了。最辛苦的是我大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他是老大嘛,又是男的,他身体结实着呢,干点活也累不着。对了,大哥也该成个家了。”
“可不是嘛,大哥今年都二十二了,他表面不说甚,但是心里肯定也着急,我爸妈反正是很着急。”
“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过,给大哥说着一个媳妇,咋没消息了?”
粉花目光有点黯然,她茫然望着前方,叹了口气,说:“是说了一个,前村儿的,我见过,挺好的一个闺女,大哥很中意,听说那闺女也挺满意大哥。她家里要些彩礼,这也在情理当中,她家也比较困难,有个弟弟也大了,该找对象了,也是付不起彩礼。现在我妈的身体又这样,去哪弄钱去?这事就这么搁着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年头,尤其在农村,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栓女赶忙安慰粉花:“先不想这些了,事情总会解决的。”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已出了村子,走到了田野里。这是一条羊肠小道,刚刚够容纳两个人并排走路,夜晚刚下过雨,但雨水已经渗入地下,路面很潮湿,但是不粘脚,两边的庄稼大部分已收割完毕,只剩下零星的一点,如荞麦、土豆,这两种作物是最后收割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是收获过后的田野,却是有些萧瑟,一望无际金黄的海浪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地庄稼岔子,有长的有短的,高矮不齐。
她们是要朝南边的天皮山走去,这山不高,平原地区,山本来就很少,也没有高山,山上有一片树林,雨后,树林里蘑菇会比较多。这里属于干燥寒冷地区,物种不多,树林很少,农历九月到来年五月,见不到绿色。天皮山离村子不远,出了村,走过一片田野,穿过一条大马路,再走一段,就到了,步走也就是半小时。
两个人穿过马路,天皮山已经近在眼前,路在脚下开始变成上坡,走起来不像刚才那样轻松了。
前面的荞麦地里,隐隐有一个人在忙碌,他蹲在地里,缓缓向前移动。
粉花第一个看到的:“谁呀,这么勤快,一大早就忙上了。”
栓女使劲眯起眼睛,无奈距离太远,还是看不太清:“不会是你的来喜哥吧,那是咱们村出了名的勤快人。”
“瞧你,哪有那么巧的事。”
“你还别说,咱们村就那么几个劳力,能这么早出来的,不是他还是谁。咱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经张栓女这么一说,两人加快了脚步。离那人几米远的地方,那个人听见有人走近,直起了身子,一边擦汗,一边转过了头。果然是宋来喜!来喜也看到了他们,非常惊喜:“这么大早,你们作甚去?”
粉花有些羞怯,没敢看来喜,栓女看了她一眼,笑了,回答道:“昨晚刚下过雨,采蘑菇。”
“你俩还真会赶时候。”来喜看着粉花,也笑了。
“想吃不?粉花叫你一起去呢。”栓女冲粉花眨眨眼。
“我......没有......去也可以......你要忙......”粉花语无伦次地说。
“平时伶牙俐齿的,这是咋啦?”栓女笑着说。
来喜也笑了:“你俩先去,我把这几拢荞麦拔倒。”
“一会儿见啊,天皮山那个树林。”
“好嘞。”来喜望着两人的背影,擦了把汗,笑得很甜蜜。见她们走远,才又蹲下。
不一会儿,两个女孩就走进了树林,这片树林不大,树没有太粗的,有杨树,有桦树,走进树林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抬起头,树枝纵横交错,树叶浓密茂盛,望不见天。在这雨后的早晨,氧浓度非常高。两个姑娘深深吸了口这新鲜的空气,就低头找起蘑菇来。
这一低头不要紧,两个人大惊,不由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