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众人都愣住了,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而且听起来怎么有点滑稽呢。要知道,老宋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奥子卯靠北边这片方圆两百米的土地上,从未离开过,也从未动过离开的念头。怎么现在,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说搬就搬呢?而且,还是马上搬,连做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是的,马上就搬!我的住所已经暴露,会殃及你们,鬼子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必须赶紧离开!”
宋之玉语气坚决神情果敢,让众人感觉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我们那个窑洞也搬吗?”宋大夫人问道。
“搬,马上都搬!”
众人一时又慌了,王灵凤小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宋之玉突然发怒了,他坐了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不搬全家人命都要没了!”
大家从未见过宋之玉生这么大气,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严重,一个平日那么和善的人,至于在累了大半天之后,还拿出力气发这么大火吗?
吼了两句,宋之玉也有些后悔,他又放平了语气:
“真是性命攸关的事,你们看到了,鬼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什么都不要说了,分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半个时辰以后就出发!”
大家不再说话,都纷纷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收拾东西。
奶奶糊涂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虽然糊涂的时候多,但是关键时刻她总是毫不含糊。在鬼子肆意搜查的时候,她端坐在炕上不说话,甚至在鬼子将她最心爱的帽子扔在地上踩了几脚的时候,她都没有吭声,只是嘴角微微咧了咧。大家都去收拾东西的当,她也回到自己的二里头,找了条围巾,包了几件衣服和她的心爱之物。
老宋家全家老小二十几口人,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上了路。这个队伍不算小,两个驴车,供老幼和妇人乘坐,男人们则跟着步走。但是老人加孩子和女眷,两个驴车坐不下,因此,奶奶、刘杏儿和她的年幼的孙子孙女们常坐着,媳妇们则分两拨,一拨坐车,另一拨就步走,过一会儿两拨人再换。
奶奶坐在车上,披着一条薄被子,不说话,呆呆坐着,若有所思的样子。本该在热乎乎的炕上睡觉的时候,却要坐在车上赶路,这让孩子们觉得新鲜。他们瞪着一双双滴溜溜的黑眼睛,四下到处看,怎奈夜幕将一切吞噬,好在它不算贪心,还留下一些斑驳的影子,在黑色的背景下,若隐若现,有些神秘,也有些恐怖,尤其在孩子们眼中。他们看了一会儿,就累了,各个歪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张栓女和王灵凤是第一拨步走的媳妇,宋之玉走在张栓女身边。黑的夜,坑坑洼洼的小路,张栓女走得有些艰难,需小心谨慎。宋之玉不时地搀扶她一下,有时候,也会借机牵牵她的手,但被张栓女挣脱了。
此刻,张栓女心里异常惆怅,她害怕这一搬家,错过了杜家祥,她可是天天在等着他盼着他,天气正在转暖,想必杜家祥也该动身了。
“咱们要搬到哪里?”张栓女小声问宋之玉。
“组织安排的地方,我不能说。”
张栓女很诧异,她抬起头,看了看宋之玉,天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心事重重。
“远吗?”
“远倒是不远,但是很隐蔽,外人不容易找到。”
“我们在那里住多久?”
两个人的聊天声音很小,接近于耳语,张栓女明白谈话内容的敏感性。
关于这个问题,宋之玉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轻轻叹了口气,说:
“不知道,取决于战斗情况。”
张栓女不再追问什么了,她只觉得,她的心一直在下沉,仿佛要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夜似乎更黑了,后来又起风了,风呼呼地刮着,在这野外的夜里,似乎有一种让人无法抵挡的恐惧。害怕和寒冷,让张栓女不由得抱紧双臂。
“起风了好,天气越恶劣,我们越安全。”
宋之玉小声嘟囔了一句,好似在和张栓女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张栓女就当他在自言自语,没有搭话。
张栓女的视线盲目地投向前方的黑暗,除了黑,还是黑,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还是执着地看着,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能看到点什么。
突然,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前方,张栓女隐约看到像是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她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推了一下,瞬间开始剧烈地跳动。她很奇怪自己有这种感觉,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而已,为何会如此激动!也许是为了躲避土匪而选择在夜幕掩护下行走的商贾呢,这么想着,她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呼呼的风声再也掩盖不了“哒哒”的马蹄声,来人越走越近,尽管看不清,但是张栓女惊异地发现,这人的轮廓像极了杜家祥!就连座驾,也像极了杜家祥的大白马。她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她感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手心也渗出了汗珠。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
此时的宋之玉,防备心一触即发,尤其在当前这样严峻的形势之下,作为一名优秀的地下党员所特有的敏锐和防范,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担负着保护一家老小安危甚至生命的使命,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和马虎,他必须防范任何可疑的人。
当骑马人越走越近的时候,宋之玉用力将栓女抱起,一下子塞在车上,并迅速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她头上。又示意王灵凤挤上另一辆车,并嘱咐所有女眷找东西将头和上半身盖起来,不要出声。这样,他稍觉安心了一些,继续前行。
不一会儿,骑马人到了宋之玉面前,他停了下来。宋之玉示意大家继续前进,他自己则停下脚步,看着来人。
来人翻身下马,宋之玉定睛一看,是一位翩翩公子,浓浓的夜色,也遮掩不住他的潇洒和儒雅,他身着一袭长衫,夜色中,看不清颜色。这个陌生人,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高贵气质,令宋之玉在心里不禁暗暗赞叹,但他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客官,打扰了!请问,奥子卯村是在前面吗?”长衫向宋之玉拱了拱手,开口问道。
口音不是本地的,但是那语调、韵味,和栓女如出一辙啊!宋之玉的心也不由得跳了一下。来人莫不是......他抬眼看了看家人,两辆驴车稳稳地走在前面,他的栓女正坐在车上。
此时,张栓女借着夜幕的掩护,大胆地回头,她想看看,来人到底是不是杜家祥,那人似乎在和宋之玉说话。但是,黑和风,让她既看不清他的样子,也听不见他说话,这令她心急如焚,沮丧万分。
长衫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清澈明亮的光。有那么一瞬间,宋之玉笃定地认为,这就是张栓女一直在等的人,但是,在一家老小的性命面前,这感觉稍纵即逝。宋之玉冷冷地回答:
“是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
就算你是特务,我暂时没有暴露身份,你能耐我如何;就算你真是栓女那个朝思暮想的意中人,我说的是实话,我也不用承受负人之苦。宋之玉内心释然了。
“哦,那......请问宋之玉是在这个村吗?”
宋之玉心里“咯噔”一下。但为了大局,他只能选择不动声色。
能听得出,这个操着和栓女一模一样口音的长衫人,显然很开心,也许他经过了长途跋涉,终于到了他想到的地方。
“是的,他是这个村的。”
“啊哈,谢谢客官!祝您一路平安!”
长衫欢快地留下这句话,便敏捷地跨上白马,向奥子卯方向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就被大风掩盖了。
宋之玉站定,朝着长衫策马远去的方向,凝视了片刻。此时,他的心情复杂至极。他几乎可以断定,潇洒儒雅的长衫,就是张栓女的意中人。他心中不禁涌起些许醋意,但他也确实觉得这真的是一对璧人。他在想,他该不该将他喊回来,说明一切,剧情在此来个大反转。你不是想要栓女开心吗?你不是曾经答应过她,你愿意成全她和他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倒是行动啊!宋之玉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是,脚下像是生了根,嘴也好似被无形的浆糊粘住,张不开。这样的无能为力,竟让他释然:不是我不成全你们,而是我没有能力。你们看,我现在动弹不得,开不了口。
在民国二十七年初春的这样一个夜里,宋之玉站在路上,透过浓重的黑,望向马蹄声消失的方向。他的内心,前所未有的挣扎,是悲,是喜,他已分不清。他哀叹了一声,大风瞬间将他的叹息撕得粉碎,扔向茫茫黑夜。他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