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王灵凤闹出的红豆汤风波,后来虽然谁都没有当面说破,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宋三。当然,肯定没有人告诉他,就连刘杏儿都不说。说了有什么用呢?徒增宋三的烦恼不说,他们在日后的婚姻生活里也会心存芥蒂。
那天做饭本是王灵凤当班,但是如论如何,也得在面子上让她过得去,于是张栓女自告奋勇要求晚饭顶替王灵凤,并且说,做饭今后可以将她排上。这两个请求,确实都合情合理,刘杏儿欣然应允。
经过一下午和一整夜的调整与休息,第二天,王灵凤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彷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不说,大家也不问,以免尴尬。就这样,一场历时将近半年的怀孕事件以一锅红豆汤而告终。也许通过这件事情,王灵凤的情绪得到了发泄,她的心情竟比“怀孕”前还要稳定乐观,腌酸胡萝卜也再次出现在她的口袋里。只是,这样的稳定和乐观不知道能持续多久,她的下一次情绪崩盘,必将又会引发一次“怀孕”。
天气的逐渐转暖,令张栓女心里那颗蛰伏着的盼望杜家祥到来的种子迅速发芽生长,她又开始每天巴巴地盼着了。窑洞不远处,有一棵长了十几年的枣树,到了秋天,满树红彤彤的大枣,用竹竿一打,树下就会下起大枣雨。初春季节,枣树还是光秃秃的,但仔细看上去,一个个香头大小的嫩芽正隐藏在枝头,蓄势待发,就等着在某一个温暖的大晴天一下子从襁褓中钻出来。张栓女只要有空,就搬个凳子坐在枣树下,朝着村里唯一的小路尽头望去,她无数次憧憬过这样的情景:杜家祥穿着青色长衫,骑着白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但是,她没等来杜家祥,却在一日午后,等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近来,宋之玉越来越忙,有时候深夜才回家,有时候又一天呆在家,整日坐在炕上不知写着什么,眉头紧锁。张栓女问他,他更是不说了,只是叹口气,说:“情形恐怕不妙啊!”
一日午后,张栓女照例坐在枣树下,出神地望向路的那一头。突然,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马匹很多,不一会儿,就到了张栓女的视线之内。透过滚滚飞尘,张栓女隐约看到似乎是一队军人。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张栓女心头一紧,赶紧回到家里,向大家报告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消息。宋之玉正好又在家写东西,听到张栓女这么一说,他脸色突然变了,说了一声:“不好!”便将正在写的东西迅速揉成一团,揣在怀里,然后让栓女赶紧把桌子收拾一下,把所有笔墨纸砚都收到柜子里,就推开门,飞一样跑了出去,他边跑边丢下一句话:“他们问我在哪,就说不知道。”
奥子卯地形沟沟壑壑,倒是很容易躲藏,等众人反应过来追到门口,宋之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沟壑之中,不知去向。
宋之玉刚走,这队人马就来了,大约有十几个人,声势浩大。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家里的女人们吓得躲进了里面的屋子里。来人在院子里站定,其中一个人走了进来,宋连云和刘杏儿正坐在堂屋的炕上。
“那个,这是宋之玉家吗?”来人开口了,说话接近本地口音,但又有点差别。军帽也掩盖不住的肥头大耳,一身绿色军装,脚上是到膝盖的黑色长筒皮靴,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挂在腰上。
“是。”宋连云回答。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控制住剧烈的心跳。
“那......他在哪儿?他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这段时间一直没回来。”宋连云按照宋之玉交代的回答。
来人面露愠色,向里面踱了两步,右手放在刺刀上。
“怎么?不说实话,是吗?”
最后两个字“是吗”,他提高了嗓音。
“他确实很长时间没......”
刘杏儿插了一句,还没等她说完,来人破口将她的话挡了回去:
“轮到你说话了吗?”
他的声音歇斯底里,唾沫星子飞了出来,双目圆睁,右手放在了刀把上,刀已经从刀鞘出来了一半。他面目狰狞,像极了一头发怒的公狼。
宋连云向刘杏儿摆了摆手,刘杏儿不再说话。
里面的女人们,吓得哆嗦了起来,使劲往墙角挤,巴不得钻到墙里去。
公狼手握着刀鞘,一双怒目死死盯着刘杏儿,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异常紧张的气氛。家里的人们害怕极了,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正在这时,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该人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你出去!”
眼镜男声音不大,但却有力。
“是!”公狼将刀重新插回刀鞘,走了出去,路过眼镜男,他鞠了一躬。
眼镜男转向宋连云和刘杏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他一个,保你全家,这个事情,我想你们也知道轻重。”
这回,刘杏儿没敢贸然开口,而是看向宋连云。此时,宋连云除了按照宋之玉走时交待的说,没有更好的说法。
“长官,他真的很长时间没回家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眼镜男没再说话,他径直走到门口,朝着外面的一队人马挥了挥手:
“给我搜!”
顿时,一行人蜂拥而至,皮靴声杂乱无章地响起,屋里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在堂屋翻箱倒柜,碰倒了罐子,又打碎了瓶子,而他们全然不理会,依然肆意搜查。有人径直用脚踹开通往二里头、三里头......的门,里面躲着的女人们发出一阵尖叫。
而眼镜男则在堂屋,不停地踱步,等待着他手下的搜查结果。
搜查了一阵,他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集中在眼镜男身边。
眼镜男抬眼略微扫了一遍他的手下,看着差不多都出来了。然后从衣服兜里摸出来一个烟袋,装了一锅烟。公狼一个箭步跨过去,从口袋里拿出火柴,敏捷地划着,娴熟地将眼镜男的烟锅点燃。眼镜男吸溜了一口烟,将烟杆略微拿开,紧闭嘴唇,待烟在嘴里打了几个滚,才恋恋不舍地张嘴,烟从嘴里不紧不慢地出来,变成一个一个烟圈,飘在空气中,烟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后来不再成型,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么吸溜了两口之后,兴许是暂时过了烟瘾,他举着烟杆,开口了:
“搜查的结果怎样?”
“报告长官,没搜到。”
眼镜男没再说话。手下们以为他要发火,个个战战兢兢,但是他却没有。待又抽了两口烟之后,他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同时将手一挥。手下们都大大松了口气,又是皮靴声大作,一群人走出了门。一个年长的军人,嬉笑着,反身回去,在栓女的脸上胡乱地摸了起来,栓女惊得大叫,别的女人也大叫起来。
“你他妈给我老实点!不想活说话!”
公狼喊了一嗓子,年长的军人赶忙收手,灰溜溜地出去了。
当凌乱骇人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的时候,一家人才各自从角落里出来,重新聚集在堂屋。每个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大家仍然心有余悸。尤其王灵凤,她还在“嘤嘤”地哭,脸上挂着泪珠。
原本不多的家当,七横八竖躺在地中央,有的已经坏了,一家人置身于这一片狼籍中,面面相觑。稍稍稳定了一会儿情绪,一家人齐动手,收拾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毁坏了东西已经是其次了,关键不知道宋之玉现在什么情况,大家的心都在嗓子眼吊着。因此,他们只是默默地在收拾,该修的修,实在修不了的,就扔,谁都没有心情说话。大家知道宋之玉除了在私塾当先生之外,还当着村长。教书肯定不会惹出这么大事端,但是当村长又错在哪里了呢?怎么就得罪这一帮当兵的了?这个问题,没有人能想清楚,除了张栓女。此时,张栓女想起来宋之玉那天晚上神神秘秘和她说的那三个字:“共产党”,她恍然明白,这个“共产党”,应该与今天的搜捕有直接的关系!
后来,宋三回来了,另一间窑洞的老大和宋五等人听说后也过来了,大家惊愕之余,都投入了收拾残局的工作中。
天刚擦黑,门外有一阵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众人成了惊弓之鸟,不由得一阵紧张。一会儿,门突然开了,女人们一阵尖叫。可是,来人却是宋之玉!
宋之玉一闪身,迅速进到屋里,插上门,然后一转身,靠在门上,喘着粗气。他全身是土,不知道从哪回来的,汗和土在脸上和起了泥,变成了花脸。
众人愣住了,待大家反应过来,才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赶忙向宋之玉围了过去。宋之玉经过片刻调整,不再喘得那么厉害,他慢慢朝炕上走过去。
“累死了,让我歇会儿。”
宋之玉说着,将自己扔在炕上,平躺下来。
“这一下午,你一直躲在哪里?”刘杏儿不无心疼地问道。
“我一直在沟里,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走走停停......给我口水。”
张栓女赶忙递给他一杯水,宋之玉坐起来,一口气就喝干了。随后,他又躺了下来。
“就这样,一直走走停停,走出很远。后来我看太阳快落山了,想着他们差不多早走了,就开始往回跑了。”
刘杏儿听了,长长舒了口气,说:
“好了好了,他们走了,都过去了,你好好歇歇吧。”
“不行!”
宋之玉疲惫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怎么?”刘杏儿有些不解,其实不光刘杏儿,大家都不解,而似乎只有张栓女,稍微明白那么一点点。宋之玉好像也知道,张栓女会懂,他朝她看了一眼。此刻的栓女,面容有些憔悴,正蹲在地上收拾着一堆被打碎的碗盘。他心动了一下,同时一丝抱歉从心里生出来,他想对她说对不起,没有给她安定快乐的生活,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情,现在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将目光从栓女身上移开,果断地说:
“都停下手里的活,赶紧收拾一些紧要东西,咱们立刻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