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似乎很不好走,栓女感觉驴车总在拐弯、上坡、下坡,她猜想她们一定又是行走在万丈悬崖边,好在有夜幕的保护,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就当不存在。
路途确实不远,一行人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一路黑乎乎,到了也黑乎乎,至少女眷们都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仍然是窑洞,结构和老宋家在奥子卯的家基本相仿,因此,虽然搬了家,倒也不觉得多么陌生。有好几孔窑洞,老宋家选了两个挨着的,各家还完全按奥子卯的组合形式住进去。
大半夜的,众人草草将炕铺了铺,就睡下了,张栓女仍然睡在紧里头。对于老宋家的成年人,尤其对于张栓女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躺在炕上,浓重的夜色中,那个酷似杜家祥的身影,在张栓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除了孩子,大人们都陆陆续续起来了。透过微明的晨曦,众人将四周好好观察了一番。
他们所住的窑洞,位于一处低矮的悬崖上,除了老宋家住的两个,旁边还有三个窑洞,看起来无人居住。这五孔窑洞,看起来是新的,应该刚建好不久,门窗都是一样的,看样子是统一建造的。宋之玉说这确实是组织上统一建的,为了安置某些特殊情况的党员,刚建好不久,这不他们一家就用上了。大家心里虽然不明白这个“组织”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是能够这样料事如神、未雨绸缪,他们也不禁有些崇拜。
众人又在附近转了转,除了张栓女这个外地人,大家基本都明白了这是哪里,这个地方,叫做丢人湾。这里地势险要,也没什么植被,到处光秃秃的,因此一般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而且,当地沟沟壑壑的地形,在这里发挥到极致,为躲藏提供了绝佳的条件,人只要快走几步,一猫腰,别人就看不到他了。这也是“组织”选择在这里建造躲藏之地的原因吧。
而且,从这里出去,去奥子卯也不算远,天气再暖和一些,如果还不能回去住,每天往返奥子卯去种地也是可以的。查明了地形,捋清了思路,大家的心情开朗了许多,纷纷回到窑洞,做饭的做饭,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各自忙去了。
而唯独张栓女,仍然是心事重重,她担心好不容易等来的希望,随着这搬家,又灰飞烟灭。宋之玉偷眼望着张栓女,他明白她的心思。
昨晚在路上,宋之玉对疑似张栓女意中人的陌生人所动的那点阴暗的小自私,此时又跳出来折磨着他的心,他就像欠了栓女很大的债一样。有好几回,向栓女说明一切的冲动就在嘴边,但都被他忍了回去,他以为从今往后自己要一直背负这样的不安,一直到老。但是他转念一想:我是爱她的,我为什么要将她拱手让给别人?我也是人,我没那么伟大。再说,也不确定那个人一定是他,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确实是他,错过这一次又能怎样,如果他们真有缘,一定还会见面,到那时,我再退出,也不晚。为什么机会都是那小子的?这一次,就算是给我的一个机会,这样大家也算扯平了!
这么想着,宋之玉心头的负罪感消失了大半,他笑着招呼栓女赶快回屋吃饭,以免着凉。
那天晚上与老宋家偶遇的,确确实实是杜家祥!他一路风尘仆仆,满怀希望地到了奥子卯,可迎接他的,却是彻头彻尾的失望。一路打听,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栓女所住的窑洞,敲门没人应,但是门却轻轻一推就开了。杜家祥诧异地走了进去,借着手里火把发出的微弱的光,他看到屋里不像没人住的样子,锅台余温尚存,好多东西都在,只是一片狼藉,他非常吃惊。他又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紧里头。紧里头倒是没那么凌乱,也许是因为东西本来就不多,杜家祥四下张望,突然他眼前一亮,地上的一双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腰捡起来,一双缀有一个粉红色绒线小球的熟悉的绣花鞋!这不正是自己送给栓女的鞋嘛!他万分激动,心狂跳了起来,他将鞋放在胸口,紧紧握着。日夜风雨兼程,可算是找到她了!可是,怎么人去楼空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联想起路上遇到的那一队车马,心下一惊,那莫不是栓女她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家祥累了,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他也没有精力应对了,他迫切需要休息。于是,他和衣躺在了张栓女睡过的炕上。他知道这是她睡的炕,他嗅到了她的气息,虽然没有见到她,但是此刻,这也足以让他幸福。他闭上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天亮后,杜家祥和村里的乡亲打听老宋家的去向,乡亲们也都大大吃了一惊,说昨天还在,怎么一夜之间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鸡和猪饿得在院子里直打转,“咯咯咯”、“哼哼哼”地叫着,召唤着主人赶快出来喂它们。
杜家祥无奈,又在奥子卯附近找了三天,逢人便问,但是却一无所获,他的心碎了!来的路上,他满怀希望,骑着马,吹着风,奔驰在春天的道路上,他意气风发,他以为,他和栓女的春天,也终于来了!谁曾想,结局却是这样!全家人在一个晚上从人间蒸发,任凭问谁,都是不知道,他能怎么办?绝望之中,杜家祥最后看了一眼栓女生活过的窑洞,怀揣着那双他送给她的绣花鞋,跨上白马,离开了奥子卯。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已看不清前路,找不着栓女,也无所谓前路,他木然地坐在马背上,任凭它将自己带到任何地方。
老宋家在丢人湾,倒也住得安逸,果真没有外人打扰,一家二十几口人,一点不寂寞,其乐融融。换了个地方,奶奶的精神好了很多,思维比从前还要清醒,精神也不错,有时候甚至主动去帮当班的媳妇做做饭。
宋之玉仍然是经常出去忙他的事情,他现在特别谨慎,都是走夜路,白天绝不会出现在外面。其他人有时候也去奥子卯看看,安顿一下鸡和猪,有时候也去收拾收拾东西,也都是趁着天黑去做这些事情。这都是宋之玉安排的,他说要给外人一种还有人住在这里的假象。
有一日,宋三和王灵凤去了之后,很快就回来了,并且慌慌张张的,王灵凤脸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她带着哭音,结结巴巴地说:“奥......奥子卯的窑......窑洞被炸平了!”
众人一阵唏嘘,心疼那点家当之余,也庆幸提早搬到了这里,也更加佩服“组织”的英明。
当时宋之玉也在场,听说家被炸平以后,他反倒笑了,并且看起来如释重负的样子。众人不解,他说:“鬼子的心病去了,以为我们被炸死了。这样我们不是就安全了吗?”
众人恍然大悟,他们在琢磨:这“组织”究竟是长什么样子,是有三头六臂吗?不仅自己厉害,就连和他扯上关系的人,都变得这么厉害。自己家里这个平时不大说话的四娃子,自从跟上“组织”,说话办事也越来越有一套了!
日子一天天过,大家又恢复了正常的生产活动,宋之玉不再是鬼子追逐的目标,大家的活动就自由了不少,但是宋之玉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他仍然选择在夜间出行。张栓女则在每天的生活中,毫不间断地思念、盼望着杜家祥。尽管她知道,她们已经搬了家,杜家祥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但是,盼望他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似乎她活着的意义就是想念和盼望杜家祥一样。
盼来盼去,还是一场空,张栓女有时候会焦灼万分,甚至有些抓狂,内心痛苦无比。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生出一死了之的念头,若生活没有了希望,唯有死,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但她能调节自己的情绪,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走到远处的山上,朝着西北方向望去,然后放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直哭到肝肠寸断、天昏地暗,发泄一番后,再慢慢平静下来。哭过之后,心里会好受很多,再发扬一下阿Q精神,努力往好处想,想着只要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有能再见到杜家祥的那一天!这样,她的心情就能平复很多。
又过了些时日,天气已渐渐进入夏季,空气开始燥热起来,这里的夏天,比五份子的夏天要热很多。一日午后,当又一轮深深的绝望和痛苦袭来的时候,栓女铺开纸,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杜家祥,一封给刘粉花,然后交给宋之玉,让他寄出。
“没问题,我帮你寄。”
“可是,怎么收回信,地址?”
“这个你不用管了,我有办法。他们若回信,我一定能给你带回来。”
栓女放心了,这几个月以来,她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快乐的感觉。寄出的信,就是种下的希望,人生只要有希望,就有了一切。
寄出信的那天,王灵凤说胃不舒服,一天没怎么吃饭,躺在炕上。衣服兜里的腌酸胡萝卜也扔了,没有了往日似乎永远无法满足的旺盛到近乎病态的食欲。
真真是世事难料,谁知王灵凤这一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