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过后,宋之玉一直严格遵守他和栓女之间的约定,每天晚上,两人各自在自己的房间内,中间一道门,始终关得很严实。张栓女安心了不少,有时候她非常庆幸当初安排她住紧里头,而宋之玉又偏偏是在她旁边的四里头,这让他们才能有条件履行这个对于张栓女来说几乎是救命的约定。
快过年了,张栓女也不再巴巴地盼着杜家祥来了,她想,总得让他好好休养身体,踏踏实实把这个年先过了。没有期望,内心反倒平静了许多。目前来看,情况似乎达到了一种暂时的平衡,张栓女心里的痛在慢慢减轻。
在五份子,每年一到了腊月,家家户户就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了,炸糕、炸麻花,蒸点心。这里的点心,其实就是馒头,只不过揉完以后,再放在案板上,用手从两侧将其搓得圆圆的,蒸熟以后,在馒头上面最中间的位置用筷头子蘸上食红点一个红点,在当地就叫点心。将羊肉切成馅,团成小碗大小的肉蛋,冻在凉房里;将胡萝卜刨成丝,煮一会儿,同样团成团,冻在凉房里,日后,几个肉蛋儿几个熟胡萝卜蛋儿,解冻,加调料一拌,就是饺子馅儿。压粉条,一把一把的土豆粉条,冻在凉房里;红烧肉、血肠......总之,整个腊月都在忙碌,做了好多吃的,成品半成品,冻在凉房里。五份子的十冬腊月,零下二十几度,最冷时可达零下三十度,户外就是天然大冰柜,食物放在凉房里,冻得结结实实。
然后,大年三十晚上鞭炮响过之后,从初一早上开始,几乎半个正月,人们都不干活,每天东家串到西家,三五成群,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每天只剩下玩和吃好吃的。
但是,刘杏儿却没打算为过年准备任何食物,主要原因是为了宋之玉和张栓女的婚礼,家里已经是竭尽全力,再没有能力为过年做任何异于平日的准备了;而且,两天的宴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剩饭剩菜,放凉房里冻着,还可以吃一阵子。
五份子过年前要把屋子好好打扫一遍,将被单褥单也彻底进行清洗。但是在奥子卯,不用这么做,因为缺水。缺水,卫生就不能那么讲究了。因此,一家人还像平日一般,女人们也没有多出来的家务活。学堂放假了,但是宋之玉也仍然不在家,反倒更加早出晚归,似乎比上课时更加忙碌,而且经常是神情焦灼。栓女有时候会问候一下,但是他似乎也不愿意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形势越来越不好了!”
离过年还有两天,宋之玉又拿回来一封信,交给张栓女。信封上是笨拙的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是刘粉花来的信,张栓女的兴奋自不必说。
信是腊月十二写的,信中说了一些她自己家的琐事,也说了说自栓女走后五份子发生的一些事情。她还说,她很想栓女,本以为很快就能相见,没想到那一别再相见竟是遥遥无期。栓女看到,信纸上有斑斑点点的泪渍。后来她说,杜老捕在腊月十五那天将给长短工们放假,到二月初一才上工。宋来喜和刘粉花将在腊月二十二举行婚礼,刘粉花说母亲专门找人看了,那一天是黄道吉日。读到这里,张栓女仔细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婚礼居然也是腊月二十二!真是巧啊!只是,刘粉花的新郎是她自己的意中人,而自己却不是,这么想着,栓女不免又有些伤感。可是,她现在却很少流泪了,也许眼泪已经流干了吧。
《红楼梦》里面说,贾宝玉前世是赤瑕宫神瑛侍者,有一天,他看见一颗快要枯死的绛珠草,心生怜悯,于是日日用露水浇灌,年复一年,绛珠草茁壮成长,幻化为人形。一日,神瑛侍者突然想下到凡世,去红尘中历练感受一番,于是托生于贾府之中,他就是贾宝玉。绛珠草听闻,也下世为人,发誓要以一辈子的泪水报答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她就是林黛玉。于是,林黛玉为了贾宝玉,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偿还了前世的债。栓女在想,自己前世一定是杜家祥浇灌过的绛珠草。
信的最后,是母亲的一段话,看起来是母亲口述,刘粉花记录的。母亲说她过得很好,要栓女放心,只是对于栓女,她一万个不放心。是啊,“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栓女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以这样的方式远行,他们的三口之家已经是分崩离析,母亲的内心怎能坦然。母亲要栓女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她会耐心地等,等待着她们日后见面的一天。拿着信纸,张栓女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在心里说:妈,我一定会回去的,同时,几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纸上。
这个年过的,和平日没什么两样,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三十晚上的旺火和鞭炮,还有正月里,孩子们穿戴得齐齐整整,三五成群地在村子里每户人家里串,骄傲地展示着自己身上所谓的新衣。
转眼就进入了二月,天气渐渐没那么寒冷了。这里的节气,似乎比五份子要早上一个月,树叶居然隐隐地像要绿了。
说起来,王灵凤的身孕也该有六个多月了,但是她的肚子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其他几个妯娌偶尔也会背后嘀咕几句,张栓女虽然没和她们一起议论过,但是内心也确实是生出一个很大的疑团。
一日午后,王灵凤突然从外面急匆匆地回来,一进门,就躺在自己三里头的炕上。她微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她又小产了!这一句蚊子声音大小般简单的话语,却如同晴天霹雳!这对于老宋家的人来说,杀伤力是巨大的,尤其对于宋三、刘杏儿和宋连云。宋三挨着王灵凤坐在炕沿,头低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一点精气神。刘杏儿表现得很淡定,若她之前就有所怀疑的话,那她今天基本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妯娌们暗地里也是议论纷纷,好像谜底终于揭晓了一样。炕上的王灵凤,后来哭了,她呜呜咽咽地和宋三诉说着什么,张栓女听到了“厕所里有一大滩血”这样一句话,宋三怜惜地摸着王灵凤的头,一会儿又给她端来一碗红糖水,让她趁热喝下。妯娌们说看见那一滩“血”了,但是都表情怪异,有人捂着嘴,好像生怕手一拿开,控制不住的笑就会喷涌而出一样。此时,张栓女才恍然大悟!今天该王灵凤做饭,上午大家都不在家时,她分明看到王灵凤在神神秘秘地煮着一锅红豆汤!
这原来是王灵凤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可以说又一场骗局!王灵凤躺在炕上,哭得泪人一样,宋三则坐在旁边,又是心疼又是沮丧。这一幕,让张栓女的心里感觉有些难过。她自不会像其他妯娌一样,怀有看笑话的心态,但是,若说她对于王灵凤夫妻的感受完全感同身受,说出来,别人也许也不会信。因为,她刚来到这个家,对这个家里的人还没有产生出太过深厚的感情,同时,她又是以那么伤心而尴尬的方式进到这个家。但是,事实上,张栓女此刻确确实实从内心深处为这两个人难过。只不过,她知道,两个人虽然都难过,但是两个人的内心却是不一样的难过,她为王灵凤悲哀,她替宋三悲伤!
这两个人,表面看,似乎一个是施害者,一个是受害者,但是,如果从更深层次去思考,两个人其实都是受害者。
宋三,毋庸置疑,求子心切,妻子一次次孕而不育,对他来说,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前几次是真的,后面几次其实是妻子在做戏,但是他都不知情,反而仍然是从被妻子告知有孕时心情的攀入高峰,到被告知又失去时情绪的跌入低谷,他的心,多年来,就这样在妻子的指挥棒下,坐着过山车,忽而飘上云端,忽而又跌入深渊。
王灵凤,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痛苦的,若不痛苦,她又何必这么费尽心思折腾,到头来终究仍然是一场空。不育之痛,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她几乎无法承受,几近崩溃。有时,她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宋三何罪之有,为何要让他承受终生无子之痛?自己当年冲破重重阻碍,嫁给宋三,宋三非常感动,答应要给她一个幸福的生活,宋三做到了,那她自己呢?她当初的义无反顾,难道不是害了他?可是,她自己又怎么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呢?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敏感,她害怕宋三离她而去,于是,她一遍一遍地演戏,每一次大戏上演期间,她都陶醉于宋三的兴奋和对她的关爱之中,也陶醉于别的女人对她的肯定之中,她沉浸在这一场场自导自演的大戏中,躺在虚幻的肥皂泡中感受着所谓的幸福。
她所有的恶作剧,真的只是为了那短暂的虚幻的幸福!
张栓女一切都明白,在这样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形势下,又有谁能真正幸福呢?人们彷佛被关在一个封闭的角逐场,为了生存互相欺骗压榨,可到头来,所有的人都是遍体鳞伤,而真正的元凶,却正坐在看台,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这一切!
张栓女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她为宋三倒了杯水,为王灵凤盖好了被子,一句话也没有说,轻轻走出三里头,并将门静静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