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张栓女正坐在紧里头的炕上做着针线活,王灵凤进来了。她虽说有孕在身,但动作依旧敏捷,丝毫没有一点孕妇的样子。此刻,她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一闪身进了门,随手将门关紧,一个箭步跨过来,坐在炕沿上,挨近栓女。
她这一连串的快动作,栓女真为她捏一把汗,屡次流产,这次好不容易又怀上,还这般风风火火,真应该小心才是。只是,想必也有五个多月了,她的肚子却是看不出一点变化。
“来啦?”栓女放下手中的活计。
“嗯。”王灵凤拿过栓女的针线活,“你也是总没有闲的时候,又缝甚了?”
“给他缝个小褂子。”张栓女朝王灵凤的肚子努了努嘴,笑了。
“做这些没用的事情干甚,做点有用的。”王灵凤仍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甚至还有些不快。
“咋叫没用?这事挺有必要的,快能用上了。五个多月了吧?”张栓女又瞅了一眼王灵凤的肚子。
“差不多吧。”王灵凤显得有点不耐烦,“不说这个了。”
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炕桌上。
“栓女,嗑哇。”说着,她先嗑上了。
“你还瞎吃,不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王灵凤吐了口瓜子壳,看了栓女一眼。
“我习惯了,嘴闲着难受,别说只是怀了个孩子,就是怀着个神仙,该吃还得吃。”
说完,她把自己都逗笑了。
“嗨,真拿你没办法。不过嗑瓜子总比吃腌萝卜强。”
王灵凤没接话,过了一会儿,她凑近张栓女,小声说:
“该为自己准备准备啦,你们的事也快办了哇?”
“什么事?”
“你和老四的婚事啊。”王灵凤说得很轻松,在她看来,将栓女买回来的目的就非常明确,不需要遮遮掩掩。
张栓女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她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的事。”
“你说甚?”张栓女对于这件事的态度,王灵凤显然有些吃惊,她瞪大了眼睛,还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张栓女明白,她一定是想说,把你买回来就是给宋四做媳妇的,这事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说没有就没有。”栓女还是淡淡的,云淡风轻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王灵凤起先以为张栓女是因为矜持,不好意思,可越看越不像这样,张栓女应该是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认为的。王灵凤着急了,她进一步凑近栓女,拍了下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
“你这女子,是傻还是怎么地,我上午听大和妈在商议呢,好像你们的婚事近期就要办啦。说四弟岁数也不小了,赶紧办了踏实。”
听了王灵凤这番话,张栓女的头“嗡”的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自己只不过是一只缩头乌龟,不愿意承认罢了。看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再逃避也不是办法,只能正面迎接了。
这一天,宋之玉到家还算早,晚饭后,他照例安静地坐在自己四里头的炕上,就着炕桌上昏黄的油灯,忙着他自己的事情。张栓女轻轻敲门走了进去。
见是栓女,宋之玉这一次很淡定,仿佛他们已经是多年的老友,很熟悉了一样,他也没有了第一次接待张栓女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他大大方方请她坐在了自己对面。
对于张栓女来说,此时的心情,和第一次单独来找宋之玉帮忙寄信时的心情,也是大不相同。如果说第一次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仅仅是碰碰运气,那么这一次,她心里是有底气的。这个底气,绝对不是无来由的,而是她对宋之玉的了解。
两人隔案而坐,昏黄的灯芯在他们中间跳跃,一条轮廓清晰的黑烟像一条线一样,从火苗上方款款升起,袅袅婷婷,像舞者的身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油味。栓女不讨厌这个气味,她甚至有些喜欢,这个气味,总是让她想起那个温馨的晚上,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后来父亲回来了,塞进她被窝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而如今,那个场景不会再有,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与张栓女再无任何瓜葛。
宋之玉望着栓女,他等待着,等着她开口。宋之玉一双问询的目光,张栓女看懂了,她张了张嘴,几次想说,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她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于是她急中生智,双手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这咳嗽声有效地缓解了她的尴尬。
宋之玉见状,连忙倒了杯水放在栓女面前的桌子上,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没事,可能有点着凉了。”
“当心着点,你初来乍到,估计还是有些水土不服。”
栓女使劲点了点头。刚进来,屁股都没坐热,直奔主题显然不好,应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先铺垫铺垫才好,这样不显得那么唐突。这样想着,张栓女突然打开了思路。
“对了,那天你帮我寄信,真是麻烦你了!”
寄信这件事,既打开了话题,又是张栓女所关心的,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嗨,这点事还用这么客气。”宋之玉笑了,他的笑容很明媚。
“也没有客气。寄得顺利吧?不知多长时间能寄到呢?”
宋之玉收起了笑容,他身体略微向后倾斜,两只手掌放在身后的炕上,整个上身的重量都落在了两只胳膊上,他眉头微锁,眼睛看向斜上方,思索了片刻。
“太平时候,最多有半个月就送到了。可是现在......”
宋之玉停顿了一下,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张栓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担忧。对于张栓女来说,宋之玉就是风向标,所有外界的消息,她都可以从他这里获得。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郁,她读到了不容乐观的形势,她不禁担忧起来,她焦急而忐忑地等待他“可是”后面的内容。
“可是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时间真是没法估计啊。不过......”
“兵荒马乱、没法估计”,这让张栓女的心不禁一沉,可后面的“不过”,又让栓女多少看到点希望。
“不过战事暂且没有蔓延到咱们这里,内蒙古更没受多大影响,不出意外,家里已收到来信。最近我帮你留意着点吧,看有没有回信。”
张栓女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就算告一段落。张栓女没再问什么,宋之玉也暂时没有说起别的。一时间,房间里分外安静,此时,正可谓就算掉在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声响。张栓女心想,是不是到了该说说关键事情的时候了?于是,张栓女端起刚才宋之玉放在她面前的水杯,喝了两大口,然后,放下水杯,抬起右手,用手背抹了抹嘴,坐直了身子,面向宋之玉,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