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虽然不说......可是......其实......或者......也就是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张栓女平时虽说不上巧舌如簧,但也绝不是拙嘴笨舌,但此时,她却这样吞吞吐吐、词不达意。
听张栓女这么说,宋之玉有些意外,这不仅是因为栓女话题转得太快,也不仅是因为她的话令他如坠云雾、不知所云,还因为栓女在突然间说话这么吞吞吐吐。
吞吞吐吐,说明难以启齿;难以启齿,说明她有难言之隐——不得不说的难言之隐。宋之玉立起了身,他没有着急追问,只是投去鼓励的目光,仿佛在说:
“不着急,慢慢说。”
事情往往都是开头难,一旦开了头,反而就容易了。张栓女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根本没有说清楚,同时,她的内心也没那么忐忑了,宋之玉的鼓励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力量。
“哦,不好意思,我是说,我知道,三哥将我买回来的目的。”
栓女一直很回避这个“买”字,她不愿意她只是件商品,尤其不愿意她是她父亲的商品——一件能够精确估算出价格的商品。但渐渐的,她能够坦然接受了,像现在,她居然能够脱口而出这个“买”字,而没有丝毫不自在。
倒是宋之玉,听张栓女这么说,很不自在,他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本书上,他没有马上对张栓女的话做出回应。
张栓女看着宋之玉,等待他开口。
片刻,宋之玉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张栓女,隔着桌子,张栓女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灯芯柔弱的火焰在那亮晶晶中不断地跳跃。
“不可否认,我对你有着特殊的情意,从第一眼看到你,这种感觉就有了。你做我媳妇,说实话,我心里一万个愿意。”
宋之玉直视着张栓女,眼睛一眨不眨,一脸认真,表情中透露出果断、坚定和真诚。
宋之玉这番话,很出乎张栓女的意料,他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大胆。一时间,她不知如何应对。
“尽管如此,我有些怨恨三哥,就像你怨恨他一样,为何他把你买回来,让你小小年纪就承受远离亲人和故土的痛苦。”
这话再一次出乎张栓女的意料,她抬起了头,她有点不是很懂宋之玉的逻辑了,但是,她内心显然非常感谢他。尽管他的话不能对自己现在的境况有实质性的帮助,但至少,她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被支持的力量。
“我知道你不开心,你甚至很痛苦。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帮你。”
一股暖流涌上张栓女的心头。“绝处逢生”,原来,绝处真可逢生!再黑的夜,也能等到天亮的时候,峰回必会路转。一时间,张栓女居然有些激动。
宋之玉看出了张栓女的心思,他笑了。
“有惊无险,是不是?我们这家人还不错吧?你既没入狼窝,也没进虎穴。”
张栓女也笑了,她心里真的轻松了许多。
“无事不登三宝殿,哈,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宋之玉是个聪明人,也很敞亮,他的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张栓女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磨蹭下去了。
“我找你,真有事。”
宋之玉起身将两个杯子里续满水,坐回原来的位置,安静地等待着张栓女说下去。
“今天白天,三嫂和我说,她说......家里正在......正在准备......准备......结婚的事。”
说实话,张栓女并没有说清楚,她省略掉了最主要的当事人,这她知道,但她实在说不出口,但她相信宋之玉一定能明白。在她看来,说出那样的话,就是对杜家祥的背叛。
宋之玉确实听明白了,而且他知道,家里人最近是在给他们筹备婚事。
“是这样的。怎么?”
“唔......我不想结婚。”
张栓女说出这句话,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抬起头,摆了摆手:
“千万不要误会,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
“没关系,我不介意。有什么就大胆地说出来。”宋之玉微笑着,一脸明快,没有丝毫介意,他鼓励她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老家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们......”
张栓女低着头,声音很小,没有底气,一来,这样的事,她认为说出来很难为情;二来,她担心伤害宋之玉。
“呵呵,这个事啊。”
宋之玉笑了,仿佛他很开心,好似一点都不介意。其实,他很介意,他的内心一阵酸楚,好像一口气喝下了一大坛子山西老陈醋一样。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介意。
“其实这个事情,我大致是知道的。”
张栓女抬起头,她很诧异。
那天宋之玉去乡里寄信,是和宋三一起去的。宋三知道他是专门去给张栓女寄信之后,极力阻拦,他几乎生气了。
“现在你不能让她和家里来往,那样她不会踏实和你过的。”
“一个人的心不是靠强制就能拴住的,现在她这么想家,她很痛苦。”
“痛苦只是一时的,慢慢就会好。信你撕了吧,不能寄出去。”
“三哥你咋这样!”宋之玉有些急了。
宋三也急了,他伸手去抢夺那几封信,宋之玉迅速躲开。
“宋四!我和你说!”宋三生气了,他大声喊道:“她家里可是有对象啊,对象找来咋办?那可是我花了八十块现洋从内蒙远天远地领回来的。你不能把钱打了水漂!”
宋四一怔,心里“咯噔”一下,宋三透露出的张栓女家里有对象这个情况,让他的头“嗡”的一下,但他马上就将这种感觉抛至脑后,也大声说道:“本来我也没让你买人!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害的。”
“还不是为你好,生在穷地方,怕你找不上媳妇,二十好几的人了。”
“行了行了,不和你吵了,反正这信,我是横竖要寄。”
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宋之玉,宋三也没办法了,他咬着牙,扔下一句话:
“人要是跑了,你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以后你的婚事,我不会再管了,不怕打一辈子光棍你就去寄哇!”
因此,此刻,当栓女刚才说出这个情况后,他丝毫不吃惊。就算宋三和张栓女都不说,这样的事,他也能预料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栓女这样的女子,爱慕者应该不在少数,十六七这个年纪,有个对象再正常不过。
此时的张栓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双手摆弄着衣角,小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来找你。”
“这只是你和我两个人的事,与别人都无关。你若不愿意,我肯定不会强求。所以你放心。”
宋之玉的内心,有些失落,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他说的,确实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张栓女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望着宋之玉,不相信似的问道:
“真的吗?”
宋之玉笑了,他笑得有点勉强,实际上,他不开心,甚至,内心稍稍有些痛楚。他只是不想让张栓女难受,故作轻松而已。
“这还有假,我甚时候骗过你?”
霎时,张栓女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她的目光明亮了起来,嘴角也扬起了笑意。但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目光又有些黯淡:
“可是,家里已经在操办了,这怎么弄?”
宋之玉摆了摆手,一副对待一桩小事的样子:
“这个你不要担心,我有办法。”
“你有甚办法?”
宋之玉凑近桌子,示意张栓女也靠近一些,他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张栓女连连点头。
从这一夜开始,宋之玉与张栓女之间有了一个秘密。张栓女对宋之玉越来越信任了,她甚至庆幸自己被宋三买回来——父亲横竖是要将自己卖了的——不管被谁买了,都不如被宋三买回来,因为,像宋之玉这样能够真正为她考虑并不惜冒着风险来成全她的人,实属少有。
那一夜,张栓女睡得很香,她梦见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她与杜家祥再一次重逢,杜家祥仍然如他们初见时的样子,一袭青色长衫,潇洒飘逸。张栓女在睡梦中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