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寄出之后,就像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张栓女天天都在期盼,期盼杜家祥和母亲的来信,甚至奢望有一天杜家祥真的会来。虽然这一路山高路远,但她坚信,再远的距离再大的困难都无法阻挡他们的爱情,她相信杜家祥一定也和她一样,仍然在坚守着对爱的信仰,她也相信杜家祥一定会来。
张栓女乐观了许多,她不再整日以泪洗面,开始可以正常生活。刘杏儿对她没有像对其他几个媳妇那样要求,也许是栓女尚未过门的缘故,也没有给她安排固定的活计。但是张栓女闲不住,她会主动帮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帮王灵凤最多,一来是因为他们住得近,二来也是王灵凤从栓女进门那天,就对她比别人格外热情,不自觉的,她们的来往就比和别人更多一些。
王灵凤其实不算是一个好的同伴,她由于多年不育,性情变得有些古怪,对人热情起来相当热情,像一团火,恨不得把人烧化;冷漠起来也是相当冷漠,像一块冰,几乎可以令人从头凉到脚。她还有一个毛病:馋。要说喜好美食,这也是人的天性,谁不喜欢吃呢?因此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馋。可是王灵凤的馋,有点超乎常人,一日三餐除外,她也总是想着吃点什么,怎奈在那个食物极度匮乏的年代和地方,她的馋就很难被满足,越不被满足,就越馋;越馋,就越满足不了,这样,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在这种情形下,王灵凤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腌酸胡萝卜,腌酸胡萝卜是解决王灵凤馋的最合适的一剂良药。为什么这样说呢?第一,其他食物是有定量的,非吃饭时间,谁都不能随便再多吃什么,而腌酸胡萝卜不限量,因为就算放开让大家吃,谁又能吃多少呢?第二,腌酸胡萝卜味道重,本来就是调味菜,因此吃着比较解馋。于是,王灵凤便腌酸萝卜不离身,任何时候,她的衣服口袋里都装着一截腌酸胡萝卜,做饭的时候,拿出来咬一口;下地干活的时候,拿出来咬一口;哄孩子的时候,拿出来咬一口。家里人都习惯了她这样,但是张栓女有点看不下去,她担心她吃坏,也旁敲侧击地和她说,让她别这样,但是王灵凤不以为然。多年的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一日,王灵凤突然宣布又怀孕了,并且已经有四个月了,这可乐坏了宋三和刘杏儿。宋三对她又百依百顺起来,隔一天就去乡里一次,每次都买些好吃的给王灵凤,王灵凤衣服兜里的腌酸胡萝卜不见了,而是被其他好吃的东西替代。刘杏儿对她也温和了许多,不似对其他媳妇们严厉了。王灵凤感觉,其他妯娌和村里的妇女们对她也格外看重及关照,这让她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她的心情和气色明显好了,走路时头高高昂起,自信心十足,一副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的派头。
这期间,王灵凤家务倒也照做不误,但是张栓女帮她很多,栓女深知一个女人迟迟生不下一男半女的痛苦,因此她愿意去帮她,让她能够顺顺当当生下这个孩子。王灵凤也带着张栓女出去过几次,都是去别的村子办事,倒也不远,三五里的样子。山西比内蒙古人口密度大,村子与村子之间,距离要短很多。第一次出去,张栓女根本没法走路,她基本上都是坐下来,慢慢往前蹭。来的时候,她虽然也见识了这地方道路的艰险,但是那时她是骑在驴背上,心情又低落到极点,巴不得驴一失足掉下悬崖,一了百了,因此,没有彻底见识这道路的艰险程度。而当她的双脚实实在在踩在悬崖边上的狭窄道路时,她才真正领略了它的艰险。路极险也极窄,人走在路上,对面来人,须侧身避让,对方才能通过。
但是同样小脚又怀有身孕的王灵凤,却可以健步如飞。她等栓女等得不耐烦了,干脆要求背着栓女走。栓女死活不同意,她好不容易又怀孕,累出个好歹怎么办!再说,就算没怀孕,同样都是女人,体力相当,让王灵凤的小脚再负担一个大人的重量,她岂能吃得消!但是王灵凤坚持,说她一定可以,她干活干习惯了,背一下瘦弱的栓女,不算什么,否则她们天黑都回不去。张栓女无奈,只能极不情愿地趴在王灵凤背上。王灵凤背起栓女,照样健步如飞,栓女斜着眼向下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悬崖,吓得闭上了眼睛,此时,她也顾不上王灵凤的身体了,只是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与王灵凤的关系,也因此更进了一步。那日以后,栓女观察了好几天,生怕把王灵凤累坏,但几日后,王灵凤都好好的,身体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栓女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在王灵凤帮助下,栓女慢慢不再害怕,也能够在那样的道路上行走,只是仍然做不到健步如飞。
张栓女的生活步入了正轨,她和大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她帮忙做些家务,空闲时间,找来些布头,为王灵凤肚子里的孩子缝起了小衣服,王灵凤看见,没有表现出欢喜,只是平淡地说:“缝这个做甚,还早得很。”张栓女本以为王灵凤会喜欢,她和母亲没少给村里的大肚子妇女缝过衣服,每次送给她们,没有哪一个不欢喜,一来栓女对母亲和自己的针线活很是自信,二来孩子尚未出生,就有人如此关心,作为准妈妈,哪个不欣慰呢?王灵凤的反应,多少让张栓女觉得意外,但她又深知不育使她的性情有些古怪,因此也就没往心里去,衣服还是照做不误。
白天是忙碌而充实的,到了夜晚,思念就如同黑夜一样,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张栓女紧紧包围。过去的生活,以及与杜家祥曾经的点点滴滴,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可是,现在她却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和人,彷佛被人用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从她的生命里斩断,断得这样彻底,以至于从此她再无法拥有一点一滴!她内心的痛楚,在黑夜中被无限放大,大到她瘦弱的身体无法承载,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再黑的夜,也总有一丝微光,因此似乎没有绝对的绝望,至少张栓女现在这么认为。寄出的信,是她全部的寄托和希望。
从将信交给宋之玉那天起,她就开始数着日子过。这是寄出信的第一天,她躺在床上想,终于种下了希望,她内心充满喜悦;今天是第二天,宋之玉一天都按时回家,也许他没时间去乡里寄信,不急,慢慢等;今天是第三天,宋之玉整个白天都没有回家,晚上回家也很晚,宋之玉一定是寄信去了,给杜家祥和母亲的信终于上路了;今天是第四天,信一定还在乡里,邮差的速度没那么快;今天是第五天,再给邮差一天时间处理;今天第六天了,信应该上路了吧!此后,张栓女每天盘算着,信沿着自己来时的路,只不过方向相反,按照自己来时的速度往家的方向去。
从信寄出二十天的时候,张栓女就开始盼望回信。每天晚饭前等待宋之玉回家,她的心情都很复杂,既充满希望又害怕失望,每天都希望他能带回来给自己的信,可又害怕等回来的还是失望。如今,信已经寄出一个多月了,仍然没有收到回信,张栓女开始变得不安,难道信在路上出了岔子,没有送到?或者是粉花那里出了状况?再或者是杜家祥和母亲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张栓女猛然间意识到,她与杜家祥之间、与母亲之间、与故乡之间的连接,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明确、越来越不可控。
张栓女的心,被一张灰色的大网笼罩着,这网挥不去、挣不脱,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张栓女,你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