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张栓女都在合计着怎样寄出这几封信,思来想去,她觉得帮自己这个忙,宋四是最合适的人选。
晚饭后,张栓女坐在紧里头的炕沿上,手里捏着这几封信,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去找宋四。这个时候,她有点庆幸宋四住在四里头,找他,可以悄悄的,不用路过任何人的屋子。
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以后,栓女看到四里头的灯还在亮着,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拿着写好的那几封信,轻轻敲开了宋四的房门。
当张栓女款款走进来的时候,宋四正坐在炕桌前,就着油灯写东西,他显然是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下地。
“这么晚了,还没睡?”宋四问到,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我不困。”
“随便坐吧。”
张栓女在炕沿上的炕桌旁坐下,宋四也坐在了炕桌的另一头。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他们都不免有些不安,尤以宋四为甚,因为张栓女毕竟是主动过来的。一时间,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尴尬的味道。
“你这是......”“我说......”
为了化解这尴尬,两个人都在搜肠刮肚,结果两个人同时开口,于是他们都笑了,这一笑,倒是将气氛缓和了不少。他们又互相谦让了一番,都想让对方先说,最后,还是宋四胜利了,于是张栓女先开口。她没有开门见山地直接说让宋四帮忙寄信的事,她看见桌子上摊了不少纸张,宋四似乎在忙着写什么。
“这么晚了你还挺忙,在给明天上课做准备吗?”
“哦,课早已备好了,我在写点别的东西。”
“哦。学堂里的学生多不多?”
“三十几个吧,咱们村的,再加上临近几个村子的。”。顿了顿,他像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了,你没有上过学堂吧?”
“我上过,上过六年。”
听栓女这么说,宋四显然有些吃惊,他眉毛往上扬了一下:“是吗?那真不容易,我们这里的女孩,基本都是不上学的。即便有女孩上学,也是富裕人家。”
“我们内蒙也差不多吧。”
宋四显然又有点吃惊。如果内蒙古情形和山西差不多的话,一个女孩能上六年私塾,那一定绝非普通家庭;可是,能将闺女卖给别人的,也绝非普通家庭。前者是富裕到不普通,后者是穷到不普通。张栓女,这两点都占了,在她十几年的人生中,家里一定发生过大变故呢,尤其听说张栓女的大抽洋烟,宋四对于栓女的身世,也基本猜出个大概了。他不免同情起栓女来,可是他又很中意她,他庆幸三哥为他买回来这么好的女子。可这岂不是两厢矛盾吗,宋四不禁有些难过。
“你......一定......很想家吧?”宋四有些吞吞吐吐,他很想了解栓女,很想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和感受,但是说完了,他又有些后悔,他担心她又因此伤心。
“是,我非常想念家人。”栓女回答得很干脆,很笃定,她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但是她忍住了。
宋四此时觉得自己很冒失,这还用问吗,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被卖到千里之外,她的心情,岂止是想念,岂止是悲伤!他很想帮助她抚慰她,很想让她尽快忘掉伤痛,可他又不知如何去做。他有些着急,他很想开口问栓女,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可他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正在这个时候,栓女说话了:
“你能帮我个忙吗?”
好似瞌睡给了个枕头,栓女的这句话,将宋四从困顿中拉了出来,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能!”
这个“能”字,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坚定地望着张栓女。他不问帮什么忙,也不管这忙帮的是容易还是困难,只要是栓女的请求,他就一定要帮,就算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
张栓女松了口气,她酝酿了一下午,没想到宋四答应得这么痛快。她嘴角上扬,笑了笑,将手里的四封信拿到了桌子上。
“我给家里写了几封信,想让你帮我寄出去。”
宋四没想到张栓女让他帮的是这样的忙,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他只要骑上毛驴,去趟乡里就行,来回也不超过小半天时间,何况他三天两头都要去趟乡里,帮她这个忙,可以说是举手之劳。
宋四接过信,沉甸甸的四封信。
“寄到哪呢?”
“三封寄回我家里,一封寄到归绥。”
“三封寄回家里的,是寄给同一个人不?”
“是的。”
宋四站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两个大信封,将寄回栓女家的三封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剩下一封寄到归绥的,装在另一个信封里,然后用浆糊将两封信封好。
“收信地址你来写?”
张栓女接过信,拿起宋四递过来的笔,看着信封,无从下手,她从未寄过信,她不知地址该写到哪里。
宋四看出了栓女的困惑,他笑了笑,用手指在信封的最右端从上往下比划了一下。
“收信地址写在最右边,收信人写在中间,最左边留一列,写寄信人和地址。”
张栓女恍然大悟,她一气呵成写下孕育了她十六年的那个熟悉的地址,还有陪伴了她十六年的好朋友的名字,在写寄信人地址时,卡住了,她只听说这里叫奥子卯,但是具体是哪三个字,她不确定,而且,村上面的行政归属地,她确实不清楚。她求助地看着宋四。宋四接过笔,流利地写下了一行字:山西省偏关县黄龙磁乡奥子卯村,张栓女。他笑了笑,又将笔递给张栓女。宋四不愧为教书先生,字写得非常漂亮,简直可以用作学习书法时临摹的范本。
“你的字写得真好啊!”张栓女不由得赞叹道。
“练得多了而已。”
张栓女又将寄给孙月梅的信封写好,放下笔。
“我想问,什么时候能寄出呢?”说完这句话,张栓女有些后悔,没等宋四回答,她又补了一句:“不是催你,我是说,你每天要给学生上课,时间也很紧。”
“哦,没事,我两三天就去趟乡里,我明天正好也要去。”
“这么巧!”张栓女眼里放出了光彩,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明天寄出的话,杜家祥能够读到他这封信的时间。
宋四似乎没有察觉出张栓女这一细微的心理活动,他沉浸在一种不常有的倾诉欲中,要知道,他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是面对着栓女,却不同了。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是村长,在现在这种局势下,我必须经常去乡里开会。”
“哦?”张栓女的确有些意外,她看着宋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这个,真是一言难尽。”宋四看着跳跃的油灯火苗,眉头略微皱起,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什么局势?”栓女问到。
“日本人侵略中国了,你知道吗?”宋四压低了嗓子问。
宋四这么问,张栓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几个月来,她的家事已经够多,她无瑕顾及别的,她似乎并不知道关于日本人什么事。可她忽然又想起来,秋天的时候,听村里有些人说起过“卢沟桥事变”,说的就是日本人进入北平了。
“听说过,可和咱们有关系吗?”
宋四长长叹了口气:“唉——咋会没有关系,事关重大,关系到国家的存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不知道,我有时候愁得睡不着。”
这是张栓女听到的不同的声音。在她十六年的生命里,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题。
“那怎么办?”张栓女也有些担心了起来,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有除了家事以外别的忧虑,比如说眼前的宋四。
“斗争啊!”宋四仍然压低着嗓子,声音虽小,但却充满了力量。栓女看到他握紧了拳头。
“怎么斗争?”
“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反正事态已经很严峻。我时常去乡里开会,就是忙这事的。”
张栓女没有再追问,她也有些紧张,她担心宋四所说的事态严峻,会影响杜家祥,不知道他回家没有,他是否安全。
“对了,”宋四接着说,“我的名字叫宋之玉”。
“宋之玉。”张栓女重复了一遍,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她听宋三说过,但那时她的心沉浸在悲伤之中,对于这样的细节,她没有心情去在意。
宋之玉笑了笑,“家里人和乡亲们常叫我宋四,但是我加入组织以后,就又给自己取了个上口的名字。”
“加入组织?”张栓女重复着这四个字,似在问宋之玉,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和宋之玉聊天,她听到了许多她以前从未听到过的新东西。
宋之玉犹豫了一下,在想该不该和栓女说。按说,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甚至,他有些话少,除了在学堂讲课时例外。但是此刻,面对着张栓女,他有着强烈的倾述欲,他想和她讲述一切关于自己以及自己知道的事情。他意识到,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将栓女当做他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了。
宋之玉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凑近张栓女,用更加小的声音说:“我加入共产党了!”
“哦。”栓女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干脆不再问了。
“这事谁都不要告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连我父母我都没说。”
栓女严肃地点了点头,尽管她不完全明白宋之玉说的事情,但是她知道,那一定是关乎国家的大事,而且,连父母家人都没有告诉,可他却告诉了自己,这足以说明宋之玉对自己的信任。她岂能辜负他的信任!她怎能不为他保守秘密!
人真的很奇怪,有些人,相处了几十年,都没有欲望向对方敞开心扉;而有些人,只见一面,就恨不得向对方掏心掏肺!张栓女有一颗敏锐的心,她明白,宋之玉对她的感情属于后者。她也看出来,宋之玉平时话虽不多,但却正直、有学问、具有远见卓识,从他这里,栓女听到了以前从没听到过的事情,栓女觉得他是干大事的人。
但是,张栓女心里已被杜家祥占据,她无法接受任何人。宋之玉对她这样的情感和信任,她感觉受之有愧,她想即刻对他将一切说明,好让他心中不要存有任何幻想。她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开口。
“好了,晚了,你早点过去睡觉吧,明天我肯定给你把信寄出,你放心。”宋之玉看张栓女不说话,以为她累了。
已想好如何向宋之玉说明一切,并且话已到了嘴边,听宋之玉这么一说,张栓女将话又咽了回去,向他致谢后,起身回到紧里头。
躺在炕上,张栓女踏实了许多,她和杜家祥之间,并没有到了无能为力的境地,古人尚可鸿雁传书,她的信,有宋之玉帮忙,寄到杜家祥手里,想必不是问题。她想象着杜家祥读到她的信的样子,她甚至憧憬着他能够顺着地址来找她。想着想着,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的唇角洋溢起一抹微笑。
当宋之玉房间的灯熄灭,若隐若现的鼾声再次在无边的黑暗中响起时,张栓女也渐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