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牛这次有点和平日不同,呆在家几天都没有出门,但是也丝毫没有浪子回头的迹象。烟瘾并不是那么容易戒掉,每当发作时,他照样抽上几口。每天和栓女呆在家,按时起床、吃饭、休息,话比平日多,也比平日更关心栓女,日子过得倒也有模有样。父亲好好地在家,张栓女自是非常开心,她以为张二牛这次真的是要痛改前非,因此她对未来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一天,吃罢午饭,张二牛躺在炕头,边晒太阳边剔牙,张栓女则在后炕③做着针线活。这样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场景,在栓女家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如今,她再一次体会到这种平和的家庭生活,尽管少了母亲,但她还是有些感动。她静静地体会着这份温暖与安详。
张二牛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他流露出要带张栓女出一趟远门的打算。张栓女有些惊讶,她不知父亲要带她去哪里、去做什么。
“去一趟归绥。”
“啊!那么远!去做甚?”
“你一个远方表姑在那里,最近病了,去看看。”
“表姑?”张栓女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亲戚,而且还那么远。
“以前来往少,但毕竟也是咱们张家人,病了理应去看看。”
“哦。”既然父亲要带她去,那她也不能违抗,何况杜家祥最近也不会来找他,等他回来,她也该回来了。
“收拾收拾,明天就启程吧。”
“这么快?!”张栓女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十六年来,她从未出过远门,最远就是去趟二份子,也是当天就回,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夜过。这一回,在她人生中,算是大事,有必要在心里好好酝酿一下。
“既然决定走就尽早走哇,天气越来越冷了,赶在数九前回来。”
张二牛说得不无道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烂对臼......”内蒙古的数九天,要更寒冷一些。十冬腊月里,张栓女记得自己小时候不止一次被冻哭过,在外面走上一遭,寒风吹在脸上,针扎一样疼,再厚的衣服,冷风都能轻而易举穿过,就算穿上皮袄,也感觉就像穿了层纱走在野地里。回到家,手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这时候,千万不能马上在火上烤,否则知觉恢复后会奇痒无比,必须要慢慢暖和过来。那时候,只要栓女进门,臧丑女就迎上来,将她揽在怀里,把她冻得通红的冰块一样的小手,放在她自己的手掌里,搓啊搓。只消一会儿功夫,栓女就暖和了过来。
“需要去和妈妈说一声吗?”栓女抬眼问张二牛。
“不用了,大冷天的。”张二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栓女有些失望。张二牛说赶在数九之前回来,那就不过是一个多月而已,要说时间也不算长,不出门的时候,不也不常看到母亲吗。但是,一说要出远门,怎么对母亲的思念更强烈了呢?难道是距离更远,思念更甚?
东西是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实在没什么东西,人走了,家就空了,倒是几只鸡是个牵挂,不过粉花可以帮忙喂养。“穷家富路”,在家,本乡当地,怎么都好说,出门就不同了,人生地不熟,两毛钱一个白焙子,一毛九人家都不会卖给你,差一分都不行,关键时候,“一分钱逼倒英雄汉”,古人流传下来的话,句句经典、字字珠玑,仔细体会,哪句话哪个字都准确到让人拍案叫绝。栓女寻思,该到用钱的时候了,有必要去粉花家把那个袋子取回来。而且,自己和粉花一起为杜家做的针线活,也得去交代一下。
张栓女胳膊下面夹着几件衣服,推开刘粉花家的门,刘家人基本都在,有的在炕上坐着,有的在地上,或站或坐,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张栓女和大家打了招呼。刘粉花正在和面,她看到栓女进来,暂停了揉面,直起身来,抬起沾满面粉的右手,用手背撩了下额前的头发,笑着说:“栓女,你来啦?好几天没见。”
“这几天我大一直在家,我就没出来。”
“哦,你大回来啦,那挺好。”
“起面?晚上蒸馒头?”
“是了,烩菜馒头。”
粉花妹妹正坐在后炕缝布娃娃,布娃娃已经初具雏形,小妹妹一针一线认真地缝着,很象那么回事。农村的孩子,玩具基本都是自己做。栓女小时候也经常缝布娃娃玩,怎奈物资匮乏,专门从母亲那里申请一块布料缝布娃娃是不可能的,她和粉花经常在外面捡,和拾荒没有两样。其实,有时候拾荒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小时候的栓女和粉花就是两个快乐的小拾荒者。两个人的眼睛,像四盏高频率雷达,一遍遍扫过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尤其是灰堆——乡亲们倾倒垃圾的地方。每一块碎布、每一截毛线、每一粒纽扣都是她们搜索的目标,每一次发现目标时的兴奋,栓女现在都记得十分清楚。当两个女孩搜寻遍村里的每一寸土地,傍晚,手里攥着战利品灰头土脸迎着落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她们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就像天边的彩霞一样灿烂,那时,她们是幸福的,所以,有时候,幸福其实再简单不过。回到家后,将这些战利品洗干净晾干,就是她们缝制布娃娃的材料。张栓女缝的布娃娃,大约半尺长,脑袋胳膊腿五官样样不少,甚至还缝上了黑线当作头发,栓女天天给她梳头,变换着发型。栓女还给她做小衣服、小帽子,一身又一身,比她自己的衣服都要多;还给她做舒服的被褥,用一个小盒子,给她布置成温暖的小家。看着小小的布娃娃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过着幸福的生活,她幼小的心灵也体会到巨大的满足和幸福。栓女坐在妹妹身边,一直出神地看着,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栓女,咱们去隔壁房间吧。”张栓女抬头,见刘粉花已忙利索,手也洗得干干净净。
“哦,好。妹妹,好好缝哦。”栓女和粉花的妹妹打了个招呼,就跟着粉花出了门,到了隔壁房间。
“栓女,衣服做得咋样了?”粉花倒了两杯开水,分别放在两个人面前。
“我正要和你说呢,明天我大带我出趟远门。”
“出远门?以前没听你说过。”刘粉花很吃惊,因为,当时当地,在女人们的生活中,甚至整个人生当中,可以说没有出远门这个概念。
“我大也是刚刚才和我说的。”
“去哪?”
“归绥。”
“归绥?我的老天爷!那么远!”刘粉花瞪大了眼睛,她实在是惊愕,“去做甚?”
“我大说是带我去看一个远房表姑,说她病重。其实我也不想去,头一回听说有这么一门亲戚。”栓女说话时,表现出些许疑惑和不快,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大老远去看一门平时都不走动的远亲,是有点奇怪。”
粉花看样子像是在思考,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该不是一门有钱的亲戚吧?膝下无儿无女,满屋子的金银财宝就等着你去继承呢。哇!你要成地主婆了啊!他杜家祥算甚,杜家祥在你面前,也就是个穷光蛋!到时候,就是他高攀你喽,哈哈!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这个穷朋友呀。”
说完,她诡诈地朝栓女眨了眨眼。
栓女白了她一眼:“我都快愁死了,你还拿我开心。”
“有甚好愁的?一月四十不就回来了。哦,我知道了,莫不是不想离开你的杜家大少爷?”
“哎呀,不是。”
栓女将粉花掉落在肩膀上的一根头发摘了下来,扔在地上。她停顿了一下,眼睛出神地望着炕对面墙边的水缸,接着说:“他给我写信了,说他跑了,最近不在家。”
“你知道了?你要不来,我也准备去寻你,来喜哥今早回来了一趟。”粉花一改刚才调皮的神态,凑近栓女,一脸认真地说道。
“甚情况?”栓女连忙问道,她何尝不想听到杜家祥的消息,哪怕是她已经知道的,再听一遍也好,她喜欢听到、谈论与杜家祥有关的一切,尽管有时候因为矜持而装作漠不关心。
“结婚那天早上,大家发现杜家祥跑了。一切准备停当,家里家外布置得喜气洋洋,可新郎官跑了,这算咋回事,杜家上下慌了神。据说新娘在家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娶亲的人,快中午时,等来了新郎官跑了的消息。新娘当即哭倒在炕上,觉得受了屈辱、失了颜面,新娘的大和妈也是气得不行,说杜家这是咋回事,把他们当猴耍。”
逃婚,这是多么大胆的行为,杜家祥若不是怀有对张栓女完全赤诚和强烈的爱,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么大决心、做不出如此违背常理的事情。要知道,这样的事情,在乡里,绝对会掀起轩然大波,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方圆一百里范围内,一定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刘粉花讲得绘声绘色,就像她亲眼看见过一样;张栓女听得目瞪口呆,居然同情起那个被放了鸽子的新娘来,但是,心里还是不由得暗自高兴。
“好在杜老捕是见过世面的人,有钱又有威望,夫妻两人当天就带着厚重的礼金,亲自去新娘家赔礼道歉。并放话出去:女方家是好人家,闺女也是好闺女,杜家非常中意,只是三少爷少不更事,做了这样的糊涂事,女方没有半点不好没有半点过错,错就错在他杜老捕,没有教育好儿子。这样,保住了女方的名誉和尊严,双方友好解除婚约,这事就这么了结了。”
他们解除了婚约!张栓女心里的石头落下了,杜家祥还是她的!她高兴得有一种想立刻跑出去将这个好消息大声喊出来的冲动,但是她在极力掩饰。
“栓女,我看出来了,你偷着乐呢。”
既然被粉花看出来了,栓女就不再掩饰内心的喜悦,灿烂的笑容大大方方绽开在了她的脸上。
“哟,瞧你乐的。不过啊,你也确实应该高兴,真别说,杜家祥这小子真有胆识和魄力,对你也真是没得说。你就偷着乐去吧。”
刘粉花说完,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干,上炕,摊开针线包裹,准备做针线活。
张栓女见状,也将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摊在炕上,给刘粉花交代了起来。哪几件完全做好了,哪几件裁好但是没有缝,哪几件还差钉纽扣,等等。刘粉花一一记下。
“对了,粉花,把我的钱袋子给我哇,到用钱的时候了。”
“对,出门在外要带够钱。”说着,粉花下了地,打开带锁的大红柜,红柜靠墙放着,有两米多长,高度到成人腰部,粉花从上面掀开柜盖,头以及上半身都钻到柜里了,好一会儿,才从柜底部拿出小袋子,交给栓女。
栓女接过袋子,自那天杜家祥交给她,她很快就让粉花保管,再没见过,如今拿到手里,熟悉而陌生,似乎又闻到了杜家祥的味道。几天没有见到他了,看来今后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能吃得饱穿得暖,有没有受苦。
栓女又抬起头,望向粉花,粉花已经上了炕,做起了针线活。粉花是个聪明人,知道栓女此刻的心思,因此她没有打扰栓女,而是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怀念和体味,而粉花也专心致志于她自己的针线活。栓女明白这一切,对于粉花,她也十分留恋,虽然不是亲姐妹,但胜似亲姐妹,从小到大,她们从未离开太久。
“粉花,那我明天就走了,如果去得时间长,我给你写信。”
“好,栓女。不就是走个亲戚嘛,应该不会太长时间哇。”粉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方便时,给我妈捎个话,说我去归绥了。我家里那几只鸡,帮我喂着。”
“这你放心。还有别的没?”
张栓女沉思了片刻,抬起头,眼神中透出一丝忧郁和不舍。
“还有......还有......帮忙打听着点杜家祥的消息。”
“我会的,你放心。在外面,你自己也要多注意。”
两个女孩又聊了好一阵,眼看太阳渐渐落山,张栓女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刘粉花,回到自己家里。吃罢晚饭,收拾好行囊,躺在炕上,乡村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没有给张栓女带来丝毫睡意,多种情绪充斥着她的心,思念、牵挂、不安,对于张栓女来说,这将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