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得大半个月,董震来访。恰逢朱赤与陈万山在院中下棋,董震与他们说了会儿话,进房去找关雁鸣,却见他坐在榻上发呆,瘦骨如柴,床头靠墙壁排列着七八个酒坛,便问道:“老弟,你怎的瘦成这副皮包骨了?”关雁鸣目光呆滞,抬头道:“我就快虹化了。”他这些天修习内功,心火炙热,情绪不平,已有些走火入魔之兆,在此烦闷之际见到董震,有他陪着说说话、聊聊浑不着调的话头,竟觉得是种十分安逸的享受,心头顿时豁朗许多。
两人瞎聊一阵,董震说到些安宁镇的消息。叟人联合阿都族打败邛部族,已攻下安宁镇,但牦牛山却被阿露族趁机占领。眼下邛部岭安盘退回泸山,阿都与之打得水深火热;叟帅却占据安宁镇,做起土霸王来了。关雁鸣听了大喜,喃喃道:“小叔打回家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董震又讲道:“据说叟帅本要再打回牦牛道,无奈手下那个号称‘青山半仙刘伯温第二’的军师突然得病疯了,叟帅只好先屯兵休养。”
关雁鸣脸色大变,惊道:“怎么得病疯了?”董震本要讥笑这个军师几句,但见关雁鸣惊慌,猜想此人必与他有些干系,忙收住后话,道:“据说这军师迷上了喝酒吃烟,片刻不离,直至癫狂不已,开始指天骂地,然后吟诗作画,之后卧倒便睡,醒来复又喝酒吃烟。”关雁鸣面色苍白,心道:“难怪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宁,原是不祥之兆,不知小叔能不能过得去这一劫?”他想象着小叔癫狂发疯的模样,心如刀绞,面色苍白,泪花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决堤而下,突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董震大吃一惊,忙去叫朱赤和陈万山。两人正在院里下棋,听闻关雁鸣吐血,竟头也不抬,继续厮杀。董震不知所措,朱赤淡淡道:“他在华山中了邪,又不肯讲出来,谁也没办法。”董震又回到房里,见关雁鸣抱着坛酒正喝,道:“老弟,你到底是怎么了?”关雁鸣道:“我要与小叔同醉。”董震心头迷惑:“莫非雁鸣也快疯了?”
关雁鸣低头沉思片刻,抬头道:“师哥,堂下最近可有弟子要去安宁镇?”董震点头道:“有,我在邛南草场还有些马驹,打算过几日叫张士强去统统给我卖了。”关雁鸣赤红的双目透出些光来,道:“小弟想请他送封信到翠香楼,不知师哥可否答应?”董震哈哈一笑,道:“小事小事,我叫他走时先来你这儿取信。”
关雁鸣心情渐渐好转,道:“师哥,胭脂姑娘的事情办得如何?”董震笑道:“早送她去青龙堂了,前几天二弟在华山也受了伤,胭脂伺候得他心花怒放,恨不得伤得更厉害些。现在两人已经难舍难分了。”关雁鸣长叹一口气,道:“想不到平日温文儒雅的二师哥,竟也露出好色的本性。”说着,从床头给董震搬过一坛酒,拍开封泥。
董震呵呵一笑,接过来与他对喝,道:“二弟跟我不同,他是谦谦君子,即便好色,也能好出名堂,故而不可叫好色,该叫风流。”关雁鸣嘿嘿笑道:“自古唯大英雄能风流,唯大英雄好色天经地义。其他的统统叫下流,若是赤条条的好色,可叫真下流;若是带些舞文弄骚的下流,或是欺骗情感、不敢负责的下流,都可叫极下流。”
董震拍掌叫好,道:“看来我是真下流,二弟是极下流之流。你说这话精辟,我爱听。”关雁鸣又道:“若是他能做到平生只爱胭脂一个,那就大大不同了。”董震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天下没有这等傻男人。来来来,敬你一口。”关雁鸣与他喝了,黯然道:“这等男人是有的,更傻的都有。青山半仙曾说,一忠妻爱国而天下遂定焉。”董震乐道:“这军师果真有些高见,难怪岭安盘、阿都、阿露他们都干不过叟帅。”二人大笑,继续喝。
傍晚董震走后,关雁鸣开始写信,满满的写了一大摞纸,详尽叙述一路之经历与变故。待写完,信笺已被泪水打湿大半,看完一遍之后,又寻思:“我写的太也凄苦了,小叔读后必增担忧。”当下撕了准备重写一份,却呆坐良久,不知写什么才好,最终只写得两行字:“我们很好,归来之日当不久矣。雁鸣。”
不几天,**堂张士强来找关雁鸣,关雁鸣将写好的书信交给他,叮嘱他先去找翠香楼老板娘温翠香,由温翠香带他去找半仙,记得拿回音信或是什么信物来。最后塞给他几张银票,总共五千两,其中一千两当作路费及酬金,剩余四千两转交温翠香。张士强谢了,欢天喜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关雁鸣一心等着回音,朱赤也不再教他内篇武功,只叫他勤练外篇刀法。转眼一个月又过了去,朱赤见他逐渐恢复神采,又开始教他内篇武功。某一日,弟子来报广州出了大事,几个扶桑浪人上门挑战,堂内弟子无人能敌。朱赤大怒,即刻回程,本要带上关雁鸣,关雁鸣却死活不肯,朱赤叹一声:“为师真是太纵容你了,你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扔给他一本刀法内篇,与陈万山匆匆离开西安。
关雁鸣心头愧疚,勤练刀法及内功。到第二个月中旬,张士强返回**堂,当日下午与董震一道来找关雁鸣。关雁鸣见了张士强激动万分,急切询问具体情形。张士强拿出一把纸扇和一包茶叶,道:“关兄交待的事情,小弟都办好了。这是那位半仙托我交给你的信物。”关雁鸣接过纸扇,喜极而泣,道:“是这把,是这把,我可没少挨它的打。”轻轻打开扇子,扇纸有些发黄破旧,横书一行大字:“青山半仙”。再看茶叶,却是小叔自己配制的橄榄茶。关雁鸣喜道:“你将经过详细讲来,不可漏一字一句。”
张士强道:“我到安宁镇时,起初城门洞的守卫不让进,后来听说我是去翠香楼送信的,立刻变得通情达理,还专门找个人带我过去,真想不到一家妓院竟有如此能耐。到了翠香楼,正好遇到老板娘温翠香,我把信和银票拿出来,讲出来意,她喜得合不拢嘴,立刻带我去后院找关半仙。
还没进屋就听见一个人大声骂道:‘这个鸟耶和华到底有多利害,你们一会儿要老子敬他,一会儿要老子怕他,一会儿又要老子做他的儿子,他奶奶的,你们叫他亲自来跟老子说。’”关雁鸣喜道:“是小叔,是小叔。”
张士强继续道:“温翠香带我进屋,屋里烟雾缭绕,一个黑瘦的男子躺在榻上边吃烟边大骂,旁边有一男一女两个黄头发篮眼睛的外国人,被骂了也不恼,傻呵呵的站着。温翠香看他骂得凶,只在一边观看,告诉我榻上的就是半仙。我看这半仙火气太大,不敢说话,只好先呆着。
那个男外国人说道:‘关先生,我们没有叫你做儿子。’关半仙哈哈一阵大笑,骂道:‘那你们怎么每天跟我说什么我儿啊,我儿啊,要听父亲的教诲,又罗里罗嗦指责我这不该那不该的。’女外国人叹口气,道:‘不是这个意思,耶和华因为爱你,所以责备你,正如父亲责备所喜爱的儿子一样。’关半仙跳起来,道:‘我爹早死了,这个狗**想占老子便宜。’说完,跳下床拿起支笔往墨盘里一杵,在墙上写下一行字,道:‘你叫他来对出下联,我就认这个爹!’。”
董震奇道:“他写的是什么上联?”张士强摇头道:“我本就识字不多,关半仙这一行字写的龙飞凤舞,我一个也不认得,不但不认得,总共是几个字也分不出来。两个外国人却不看他写的上联,摇头道:‘若不是见过关先生谈笑间略展雄才便退敌数万,谁能相信你不是疯子?’关半仙又躺回榻上吃烟,从床头扔出一本册子,道:‘不学英文了,我就是疯子,学不懂你们这些狗屁不通的文字,英格兰我也不去了。’女外国人急道:‘关先生怎能出尔反尔呢?是不是有什么学不懂的地方,尽可以问我们啊。’
关半仙转过身去对着墙壁,道:‘那是我一时粗心,中了你们的诡计,不作数,不作数。再者,你们英文除了书写之时从左向右这一特点有些不俗之外,其余没有什么高明之处。好端端的一个词非要变来变去,分什么过去搞过的、现在正搞着的、将来也要搞的,过去正在搞的、现在搞完的、假设将来已经搞完的云云,搞来搞去,实在搞不懂。还是我汉文简洁明快,两者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幸亏我生在泱泱中华,要是生在你们英格兰岂非学不会说话?原来世上天生的哑巴都是生错了地方。’
男外国人听了笑笑,道:‘原来关先生只是遇到些难点,不妨讲的更清楚些,我好给你讲解明白。’关半仙沉思片刻,道:‘你们每句话都得先想好时间,备好词句之变化方能开口。看我汉文就没有这些弊端。譬如有任何举止无以名状,皆能以一个“搞”字替代,不需苦思词字,更不需什么变化,大伙一听便也都明白。此区别仅是万中一端也。’
男外国人听得茫然,不知如何应答,女外国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前几天在瑞和茶馆听人说书,讲的是武松打虎,关先生看看能不能用你这个“搞”的办法重讲一遍。说书人是这么讲的:那老虎猛扑过来,武松急闪,老虎纵腰掀了起来,武松又闪在一边。那老虎见没扫着,大吼一声回头。武松忙举棒劈了下来。可惜这一棒打得太急,没打着老虎,却打在树上,哨棒折成了两截,慌忙一把将虎头按在地上,用脚朝它脸上、眼里乱踢。接着,右拳猛打了六七十下,老虎眼里、嘴里、鼻子里、耳朵里都流出了血。武松还怕老虎没死,又打了一阵,直到老虎没了气。’
关半仙哼一声,爬起来站在榻上,手脚一起比划,大声道:‘此事甚易耳,那老虎猛搞过来,武松急搞,老虎纵腰搞了起来,武松又搞在一边。那老虎见没搞着,大吼一声回头。武松忙举棒搞了下来。可惜这一棒搞得太急,没搞着老虎,却搞在树上,哨棒搞成了两截,慌忙一把将虎头搞在地上,用脚朝它脸上、眼里乱搞…’关半仙不待搞完,没了话音,颓然坐倒在榻上,抱起床头的酒坛就喝,喝几口又换袋烟继续吞云吐雾,哼着小曲。”
张士强讲至此处,董震哈哈大笑,关雁鸣忍不住也笑几声,又复起担忧之色,道:“后来如何?”
张士强道:“我讲的嗓子都冒烟了,先搞口水。”关雁鸣抱过来三坛酒,道:“来来来,边搞边说。”三人先喝了几口,张士强继续讲来。
威尔逊见关青山不言不语,又开始发颠,道:“关先生,你不可再喝酒吃烟了,照此下去,真当无可救药。”关青山抬头横他一眼,道:“你懂个屁,喝酒润喉,吃烟润肺,实乃上乘养生之道也。”威尔逊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螺蛳道:“我们还是明天一早再来吧。他一天之中,只有清晨刚睡醒的时候脑子清醒,错过这个时候,他一旦开始喝酒吃烟,说什么都是白说。”两人正要走,关青山喝道:“谁说我现在不清醒?我现在最清醒不过,哼,不吃烟怎么思考?不喝酒怎么停止思考?没见识!”
威尔逊夫妇皆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呵呵的笑。张士强也笑起来,侧头却见温翠香满脸泪水,痴痴的看着关青山,目光中三分幽怨,七分爱怜。威尔逊和螺蛳叹口气,出了房间。温翠香抹干净泪痕,也低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