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第二天,我陪老大坐上了回老家自贡的车。
车程共五个多小时,从老车站坐大巴到CD总站需要一个半小时,再从总站坐直达车到自贡市区需要三个多小时。
还没动身老大就开始担心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坐长途会吃不消,推着眼镜一脸担忧地跟我打预防针,‘你要做好长途的准备,实在不行直接上车就睡,到时候眼睛一睁,目的地就到了。’我瞪着他一副别看不起人的样子说,哪儿有那么夸张!再说,我可是有驾照的人。说完踩着黑色高跟马靴上了车。
这双黑色马靴还是去年爸妈分开之前老妈给我买的。买这双高跟马靴之前我脚下还蹬着前一日老爸买的另一双平底马靴,见到老妈,乐滋滋地扬起脚,问,好看吧。老妈盯着鞋,皱着眉问,又是你爸买的吧,一点欣赏水平都没有。说完赌气般拉起我的手,走,重新给你选一双洋气的。
自从和枭在一起后,再没穿过这双带高跟的黑色马靴,原因很简单,枭不喜欢,他说他一直觉得女生穿板鞋要比穿高跟鞋性感得多。我总是不客气地拆穿他,哪有人觉得穿平底鞋性感啊,毛病,我看你是怕我穿高跟鞋跟你一样高吧。枭鼓着眼睛瞪我,却没有脸红。
当然,和老大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过这个烦恼。
大巴车停在CD总站的时候老大让我坐在大厅等他,然后小跑到售票口买票。我站在人潮中没有移动步子,脚下是我打包好的五天的换洗衣物和躺在地上的老大的行李箱。我愣愣地看着他瘦高的身体挤在玻璃面的售票台前,脑子出现的居然是去华阳的时候枭买好票朝我跑来的画面,脸上的表情徐徐绽开,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扔下东西转身坐上回程的车。
一路颠簸,身子疲倦不已,已经无暇欣赏从窗户里流逝的景色。路程过半的时候居然真的有了晕车的症状,我捂着嘴面向汽车窗外,老大起身去司机那儿拿来了一个塑料袋。接下来的路程里我的嘴边时时都挂着这个塑料袋,那种头晕得想吐吐不出来的感觉让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坐这么久的车了。
车子驶到一个分岔路口的时候老大招了招手说要下车,我以为他想提前下车好让我站在路边吐一下身子舒服点,挥挥手说不用。直到一抬头,触到一个面包车靠在窗口的位置,车门前站着两个眼熟的人我才慢半拍地知道他爸妈来接我们了。
司机一个急刹车,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恶心由老大扶着跌跌撞撞往车门处走,刚走到门口,一个低头,胃里的东西哗啦啦全倒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
我几乎是踩着刚刚的吐物小跑出车门的,无暇顾及车窗内一众人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和空气中弥漫的酸得让人反胃的味道;更无暇顾及站在路边冲我挥手的枭的父母和司机皱着眉头抱怨的一句,“你不会忍着下了车再吐吗!”
大巴关上车门缓缓启动的时候我正蹲在路边狂吐。老大站在我身后,递来卫生纸,而老大的身后是他的父母。我侧着头试图用余光瞟叔叔阿姨脸上的表情,心里想的是,完蛋,这下糗大了!
可能顾虑到我刚刚吐过,从分岔路口启程去老大家的时候车开的很慢,司机是老大的爸爸。老大的妈妈坐在副驾驶上,一边介绍,这条路到哪儿,那条路可以到哪儿,忽略了我对这个地方根本不熟,她说的地方我也没听过,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再咧开嘴不停地笑。
阿姨说,这辆面包车是二手的,刚买不久,花了一万五。说话的时候转过头看着老大,满满的慈爱,以后去看你们就方便多了。
老大是个孝顺的人,不想两位老人家麻烦,直接皱着眉头回她,你们别来找我,我工作忙得很。有个车开着四处走走不行么,非要来回折腾,以后一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从分岔路口到老大家很快,只用了半个小时,一路上争争吵吵。阿姨嫌老大太瘦吃的太少,老大嫌阿姨太节约什么都舍不得买,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上演着一出亲情剧,而我和叔叔全程不说话,只静静地看剧,偶尔发出几声笑。
到家后阿姨就换下衣服钻进了厨房,我和老大都嚷嚷着要去帮忙,被叔叔打着手势像赶小鸡似的赶进了客厅。
其乐融融的晚餐,陌生又熟悉,让许久没有过家庭温暖的我倍感珍惜。想到枭那个熟了以后老是用凌厉眼神看我的妈妈和爱慕虚荣的舅妈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念头,是不是老大会更适合结婚,我真的太需要有个家,一个有很多很多人的家,而不是漫长时光里独身一人。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埋头吃饭。
吃完饭,四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阿姨看了我的背包一眼,问,你就带这么点东西啊。我笑,只玩儿几天嘛,就带了一点东西,本来冬天就冷,衣服也沉,就懒得带了。而后阿姨在叔叔耳边说了些什么,俩人便套着羽绒服匆匆出门了。身后是老大反应迟钝的一句,“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啊?”
阿姨和叔叔回来的时候我和老大还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因为主持人夸张到下跪的动作让俩人笑得直拍手,之后便听见院子里汽车开进的声音。
“笑什么呢,院子里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阿姨进来的时候笑眯眯的,手里提着一个包装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鼓鼓的,好似要把它撑开。说着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给,你去换换看合身不。”
“啊?”我木讷地望着阿姨,表情像个特写的白痴,反应过来的时候才跑上去接过阿姨手里的袋子“哦”了一声,转身去了房间。
袋子里是一套毛茸茸的卡通睡衣,两条卡通内裤,两件不合码的内衣。
我看着床上摊开的东西,心尖突然像被人用力拉住拧,直到拧成一个大疙瘩,堵住身体里向外流动的位置。
阿姨敲门问,“合身吗?”的时候,我抬起头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圈,努力让哽咽的声音变得正常些,答道,“合身,阿姨,都能穿。”
在老大家的五天时间里让我长久以来已经淡忘的感觉慢慢回来,比如,有家人的感觉。
五天时间行程满满,我像个被保护许久终于拉出来见游客的珍贵动物,被载到不同的动物园一个个展览。比如,老大的外婆家,老大的弟弟家,老大的妹妹家。
每到一家我都会被重新审视一次,会感受到无数双眼睛在我身上,好像捧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敬业地捕捉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到一家我都会认识许多陌生人,跟着老大一个个叫他们,向他们敬酒,碰杯;每到一家临走的时候我都会收获一个红包,而每次拿着那个红色袋子的时候,心里的罪恶感就越来越深,深得我喘不过气,想起身逃走。
我爱枭,所以离开了老大。
我爱枭,却向他撒了谎,以老大女朋友的身份跟他回了家。
我是个坏女人。
五天时间很快就到了。叔叔开着面包车把我和老大送到了市区的长途车站,面包车后座上,放着大包小包的腊肉特产和阿姨一早就起来做的冷吃兔。阿姨说,让我给爸妈带回去,我摇着头,想说爸妈已经分开了,送去哪家都不合适,一回头,发现躺在座位上打包好的东西都是双份,这才明白阿姨的用心良苦。
或许是乏了,回程的大巴上我靠在窗户边睡的很香,临睡前我把前几天从奶奶手中拿到的钥匙递给老大说,“我爸给我的,在以前住的房子后面,现在没人住,你搬过去吧,别去租房子了,费钱。”
老大一边扶着眼镜一只手接过钥匙,想开口问些什么,微启的嘴张开半天又缓缓闭上。
老大曾说过,没有我之前他的生活像一张白纸,每天三点一线,公司、公司食堂、公司宿舍,是我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活,像是白纸上涂上了很多很多颜色,让他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可是现在,也是我亲手将白纸上的颜色泼上一瓶墨水,变得比以前更糟糕,糟糕到只留下一片连纸片都看不清的黑色,我轻靠在椅座上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子,把头转开。
手机终于开机,意外的是竟没有一条短信和未接来电。我盯着屏幕发愣,心,像被刀片轻轻划过一般,疼到骨子里,却不见流血和伤口,最后在车上一片嘈杂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