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我又开始了冬眠生活。初四到初八,整整四天时间,除了第一天在小区门口的百灵超市买了些干粮储备在家外,整整四天时间没有出过门。
初八晚上的时候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备注,顿了一阵才按下接听键。
妈妈说奶奶到处找我没找到,就给她打去了电话。奶奶的主要目的是想替爸爸做说客劝我回家,还说如果实在不回,爸爸就给我一套房子让我自己一个人住。我在电话那头笑着,漫不经心的口气回,好啊,真大方。电话那边的妈妈听着不乐意了,用义愤的口气说,那房子本来就是你的,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你就有三套房子,如今就给你一套算怎么回事。
我把头压得很低,看着键盘上亮着的字母不说话,直到电话那头“喂”了半天,以为手机没信号挂断了电话我才缓缓抬起打湿的脸,顺手扯了几张电脑桌上的抽纸揉成一团在脸上来回擦,动作粗鲁,擦得鼻涕满脸都是。
第二天一大早,迷迷糊糊中接过奶奶打来的电话,说是给我送钥匙,我哪敢让老人家劳烦,于是匆匆穿了件衣服,打了辆出租便到了爸爸给我的那套房子楼下。
远远就看见奶奶站在楼下等我,佝偻着身子立在楼梯口,距离还很远的时间就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很粗,带着不确定。我一边应着一边加快脚下的步伐。
“奶奶。”
走到奶奶跟前的时候奶奶咬着牙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虽然很使劲,打在身上却不疼。大半年没见的奶奶身体看起来更瘦了,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奶奶抬头的时候脸色蜡黄,眼睛深深陷进了眼眸里却还仰着脸直直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刚吹起的泡泡,一闭眼便消失了。
“你还知道你有个奶奶啊,啊!”奶奶一边说一边继续拍打我的肩膀,“多久没回来了?啊?”我站在原地任凭她打,脸上挂着笑,只是动作停止的时候看着奶奶,打皱的脸上阴沉沉的,眼圈很红,像是要马上落出泪。
“走吧,奶奶。”我扶着奶奶上楼梯,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里像油煎过般难受,生怕一触到,眼泪就会像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那个时期的我是叛逆的,带着恨意的,但那一刻却是我离开家后第一次承认自己的不孝,也是第一次觉得,原来除了枭外,还有奶奶是爱我、关心我的。
房子在五楼,而爸爸和那个女人住在前面那一栋房的三楼,楼梯不同,也不在一栋,平日里基本是毫无交集。和妈妈就不同了,面对面的距离,一个在五楼左边,一个在五楼右手边,不想见面都难。
奶奶给我钥匙让我去开门的时候因为爬了五层楼已经累得靠在楼梯墙上喘气,一边喘气,一边指着右手边关着的防盗门说,“你现在还生你妈气不?你妈和那个什么叔叔住这儿哦。”言下之意是,你们可能会碰到。
我本想说我不会住这儿,话到嘴边怕奶奶问起原因,为了让她安心便临时改成了,“我知道,奶奶放心,不会再吵了。”说完挽着老人家进门,脸上是淡然的笑。
这栋房子是我爸妈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修的,时间上还有点印象。房子是独栋,一共五层,每层两套两室一厅,除开一楼每次租的时候都搭着前面那栋房子的铺面外,还剩四层,一共八套两室一厅。
房子在没盖之前是我们家楼房后的小花园,种着一颗很大的无花果树和一地密密麻麻的折耳根。无花果树对面盖着一个小厨房,厨房门口拴着一条大黑狗,每每有人从花园后的铁门经过都会引来它‘汪汪’的嚎叫,叫声持续很久,直到人影走远。
推门的时候奶奶沙着嗓子继续唠嗑,“现在除了五楼你妈住的地方和你的这个地方,其他的都租出去了。”说着转身进了屋,补充道,“这套房还是前两天刚收回来的。”
“房租谁在收呢?”像是无所谓慢应出的一句话,却在静静等着奶奶回答。
“你妈妈那份当然你妈妈在收,你的那份···”奶奶顿了顿,“你爸爸在收。”说话的时候奶奶脸上慈祥如旧,却不再仰起头看我,“毕竟当时你是判给你爸爸的。”
“对啊,我是判给我爸爸的。”唇边似乎有一缕苦涩的微笑扬起,“可我已经成年了。”
“但你依然是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父母怎么生活?”奶奶走近,拉着我的手臂,仰起头看我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她眼里期盼的神色,“瓜女子啊,你搬回家住,什么都有,你爸还是希望你早点回家。”
“回家干嘛!再被打一顿?再被逼的打包走人?”这句话几乎是从喉咙里撕心裂肺吼出来的,奶奶站在我旁边,一时间愣住,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应我。
两室一厅的标配,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两个标间。或许是因为常年外租的原因,家具简洁不已,除开破了漆皮的床、衣柜,搁在客厅的沙发和茶几外,再无其他。
我和奶奶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回的时候扶着奶奶坐在客厅的圆点沙发上。坐在沙发上的奶奶依然‘不安分’,眼睛像一抬摄像机,一直在我身上上下回扫寻找焦点。“现在住在哪儿?”奶奶问。
“朋友家。”脱口而出。说话的时候一股冷风吹过我的脖颈,我顺手将头发上的皮筋取下来,头发散在双肩。尽管屋内的窗户都关着,四面不透风,可依然隔绝不了窗外刺骨的寒冬,我弯着身子,搓起双手。
“哪个朋友,男的女的?”奶奶用急切的语气问,然后拿起我的双手放进她轻握的手掌心,一阵暖意从掌心传来,我顺势靠进奶奶怀里,答非所问,“你身上真暖和。”
“穿这么点不冷才怪。”奶奶皱起眉头,把我的手放在中间,两只手来回搓着,“你看我穿多少,一件保暖内衣,两件毛衣,还有一件羽绒背心···”奶奶一边说,一边抽回一只手放在衣角一件件数给我看,我躺在她怀里看着双手放在几乎裂成地图一般的粗手掌里,一股暖流快要从眼眶流出。
“你住在哪个朋友家里?”沉默片刻后,奶奶依旧不依不饶地问。
“就是普通朋友啊!”我朝着奶奶笑,一副撒娇的模样躲在她怀里,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她阴沉的脸赶紧补充道,“女的。”
“住别人家多不方便。”奶奶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了些,满脸的皱褶像是一道道皱纹里都透着慈祥,缓了缓,接着问,“你跟平还在一起不?你爸说你们分手了。”
我用躺在奶奶怀里的姿势看着头顶的白色墙壁,沉默许久,久到奶奶以为我睡着了低头看我,我避开她老人家凌厉的眼神起身笑道,“对啊,分手了。”以为接下来会有一段持续的唠叨声在耳边响起,可奶奶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再说话。
许久,客厅里冷冷清清的,像一个冒着冷气的仓库一般。
我锁了门,扶着扶着奶奶下了楼。
那天临走的时候奶奶一直握着我的手说,“你要不愿意回你爸那里住记得搬过来,别人家始终不方便。”我一直默默地点头不说话,生怕一开口让奶奶听见堵在喉咙里哽咽的声音。透过出租车镜,我看着奶奶佝偻的身子一直站在刚刚送我的路口,久久没有移动,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成了圆点,眼睛一眨一眨的,终于浮出泪水。
回程的路上屏幕上显示一个来电,任凭铃声在空气沉闷的出租车内回响,直到出租车司机以为我睡着了好心摇摇我说,“妹妹,你的电话响了。”我才假装清醒地接起电话,顺带说了声谢谢。
是老大。只是一声‘喂’他便听出了我声音里还没散完的情绪。
老大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明天开始休假,带你回老家好不好?你到底怎么了?说话!你跟我一起回去不?散散心也行啊?我带你吃好吃的···说话!
我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从关切到紧张的有些发怒的声音终于挂断了电话开始放声大哭,呛出的眼泪让挡风玻璃前的视线模糊一片。
曾以为父母的怀抱招手即来,亲人的港湾永远都在;曾以为老大就是我的将来,二十岁那天我会穿上洁白的婚纱从爸爸身边走向他;曾以为我会在糖果中成长,却依然是个不知人生事态的小公主。
我盯着手机上的名字,视线依旧模糊。
记忆是个很残忍的东西,即使再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