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邓亚离职后体验馆收银位置一度空缺,很长一段时间都由店长张明代理,负责收钱的张明像被困在囚牢里的囚犯一般不自在,整日除了必须从早到晚呆在店里外还要和那些银行卡营业报表时时相伴,于是‘赶紧招人’这四个字就成了张明那段时间的口头禅,时时挂在嘴上。
但招人这件事,并不像每日吃饭来的那么简单,饿了就张嘴,尤其是收银库管这个工作,它需要匹配度,比如豆浆配油条,如果油条旁边放一杯咖啡便很奇怪了,所以招人计划实施了大半个月,除了偶尔来一两个完全工作经验完全不匹配的人面试外,基本毫无进展。
张明急了,整日里拜托这个拜托那个,甚至放话销售转收银库管,其中被做思想工作最多的就是丹丹,丹丹说,我可不想整日里守着那个破电脑和一大堆数字,决然拒绝。
几个人悠哉悠哉围在一体机前看电影,透过一体机后的透明玻璃,远远就看见182的女朋友谭玲骑着一辆电动车缓缓而来。
谭玲的出现每次都是亮点,都是我和丹丹八卦的资源。
比如今天,当谭玲穿着粉色连衣纱裙骑着电瓶车朝体验馆方向来,纱裙被风吹起的时候,我和丹丹会讨论,没见过穿这么透裙子骑车的,她不怕骑车的时候风吹起来让她春光乍泄吗。
比如谭玲给182送奶茶来的时候,踩着十厘米的细跟高跟鞋,下身是一条迷你紧身裙,彩色的眼影下是又浓又长的两对假睫毛,一笑,露出淡黄的牙齿和涂着鲜红色口红的嘴,我和丹丹会八卦,她这是要去酒吧上班的节奏吗。
比如谭玲拿着一大摞毛线到体验馆纳鞋,打围巾,织毛衣的时候,我和丹丹会奇怪,夏天打来冬天穿吗。
谭玲长得一双丹凤眼,五官很小,平日里要么不化妆,要么脸上就是大浓妆。谭玲不化妆的时候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线,像漫画下的简笔人物。化妆的时候除了脸上那层厚厚的与身体肤色截然不同的粉底格外引人注目外,还有眉毛下贴的两个长的可以在眼窝处看到投影的假睫毛,这一笑,配上那条细细的眉毛和迷你紧身裙,一副刚从夜店走出来的架势。
谭玲个子不高,站在182身边不说话的时候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可一张嘴,又尖又大的嗓门便漏了陷。或许就是因为个子不高的原因平日里很少见她穿平底鞋,每次都踩着一双八厘米以上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
“走,今晚去枭哥哥那儿。”日渐熟起来后谭玲每次来店里总是这么跟我说,说话的时候还配上一脸诡异的笑,笑得我心底瘆得慌,语气像是在夜店的妈咪叫小妹去陪客人,本来挺好的心情总会被她这么一说低到谷底,最后只得摆摆手说,你去找82哥吧,我不去了。
182是个安静的男生,不爱说话,不爱笑,耐心很好,之所以说他耐心好是因为每次店里来了售后或者很麻烦的顾客大家都会找他帮忙,因为店内除了他外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耐心帮顾客做售后整整几个小时或一天不接单。
每次去找枭的时候都会碰到182,他和枭的早晚班一样,路过182的房间总会看见一个弯曲的背影伏在电脑旁,屏幕上是一片峡谷,他是峡谷中的小人,用鼠标在里面跳来跳去。
182的烟瘾很大,枭说,基本上是一天一包的量,上班的时候还好,只能用上厕所的时间去解决烟瘾,下班和休假,182的电脑桌上从来没有空的烟灰缸,透明的玻璃缸里堆满了烟头,像开花似的冒了出来。
谭玲每次到182住所的时候182都是很兴奋的,眼底散发着灿烂的光芒,像一个初恋的小男孩需要精心准备一番,于是,只有谭玲在的时候路过182的房间才会看不见他那个佝偻的背和屏幕上跳来跳去的小人。
“看82哥对你多好,你一来游戏都不玩儿了,你打毛线他就坐在你旁边陪着,你看电视他就在旁边坐着,还给你准备那么多好吃的。”我倚在182房间门口,朝着坐在床头看电视剧的俩人说。
谭玲笑,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骄傲却透着丝丝伤感,“是吗,在你们眼里你们的82哥是个好人,大好人。”说着,陈玲的余光瞟着旁边的182,他只坐着专专心心盯着屏幕,仿佛我俩刚刚的话题与他无关。
“不是吗。”我问着,却将门随即关上,关门前还带过一句操心的话,“难得的假期不好好把握,开着门看什么电视,睡觉去。”说完朝枭的房间走去,隔着一道门传来陈玲尖尖的声音,大白天睡什么觉。
不久后,我从体验馆辞职了,理由是,和张明不合。
“终于和我一样了。”谭玲笑,“无业游民。”
“你是有点幸灾乐祸吧。”我看着她,想说我们不一样,怕得罪人,又活生生将这句话吞回肚子。
我们是不一样的。谭玲可以不用上班,照样吃照样穿照样东奔西跑,而我不行。而关于谭玲以前是做什么的,家庭条件怎么样,我和丹丹大多只是猜测,并没有熟到可以满足自己好奇心去打听别人隐私的地步。
离职不久,谭玲邀请我去了她家,去就去吧,反正也好奇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体验馆玩着百不厌倦的赛车游戏等着谭玲,耳边是丹丹碎碎念念的声音,“你算是解脱了。”语气就像自己身在水深火热。
不久,谭玲来了,骑着那个酒红色的双人电瓶车,没来得及跟上厕所的枭说一声,让丹丹转告,我便跳上了谭玲的电瓶车后座。
谭玲的车骑得很快,每个拐弯都很急却稳稳当当,我连衣服都不用抓舒舒服服靠在电瓶车后座的箱子上边玩着手机嘴里还不停地有东西往里塞。
车子穿过两个人流不息的红绿灯路口,才发现谭玲是不看红绿灯标识的,每闯一个红绿灯,我的心都像被放在弓上的弦似的紧了一下,全然没有了刚刚坐在电瓶车上悠然自得的闲心。
谭玲的家离体验馆不远,至少比我们家近,在一个开售几年的新楼盘里。小区绿化不多,沿着车道一路进来再出去,便是绿色植物的全部了。车道旁边楼区较多的地方设有一个健身场所,和许多小区一样,简单的几样设备,使用的大多都是每晚闲下来散步的老人和小孩。
谭玲家住在一楼,所以电瓶车顺着楼梯旁的小道推上去的时候很轻松,路过电梯口,谭玲停下来抱怨,“从来没用过电梯还要交公共面积的钱。”说着使劲按了按电梯箭头符号,仿佛按下去,心里才能得到平衡。
走到门口门铃按下去的时候,开门的是个男生。刘海很长,快要挡住眼睛,穿着黑色T恤和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下踏着一双女士拖鞋,第一眼模样很邋遢。
“你弟弟?”我转过头看着谭玲,眼底是诧异,脸上是充满疑问的表情。可是她弟弟我见过照片啊。脱口而出,“你有几个弟弟啊。”
“不是。”谭玲向踩着女士拖鞋的男生使了个颜色,他便换上旁边那双本是白色却脏的变了颜色的运动鞋离开了谭玲家,走的时候顺带带上了门,熟悉得像是在自家。
“谁呀?”我坐在谭玲家放满十字绣抱枕的沙发上,问她,眼睛不住地望着刚刚被关上的客厅门。
“我男朋友啊。”谭玲笑,表情是那么的自然。随即坐到我身边,“我们很早订婚了的。”
“那182是你什么人,你明明???”我想起了有次去找枭,因为开门动作很轻想给他个惊喜,路过182房间听见里面传来俩人重重的喘息声,而小区楼下,正听着谭玲那辆酒红色的电瓶车。
“我是在和182分手后跟他在一起订婚的。”谭玲说,手中的毛线没有停过,眼睛一直盯着针线,似乎找不到别的去处。“他欠我的。”嘴里喃喃着,头又低了下去。
谭玲和182是高中同学。谭玲说,那个时候她爱182爱得要命,为他逃课为他撒谎甚至为他怀孕,而182一直沉迷于游戏不肯出来。谭玲怀孕的时候182没有说话,谭玲打胎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终于心如死灰,谭玲打了孩子辍了学,离开了有182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遇见了她母亲眼中最适合结婚的男人,然后简单订了婚。
许久之后,182找到并来到了谭玲所在的城市,他说,请原谅我的不懂珍惜。
谭玲说话的时候像在讲故事,一个与之无关的故事,故事讲完她仰起了头,我顺着窗户外照进的光线分明看见了她眼底的一圈红晕,随即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