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时间缓慢地、有节奏地、一成不变地划过,而生活并非有规律转动的时针。只是一种感觉,像白了很久的天空突然出现在边际下的彩虹;像吃惯了罐子里奶糖骤然间摸出个其他口味;像打惯了的键盘上忽然失灵了某个键,一时间乱了一下,只是缓慢的一下,便恢复如常。
我又开始开着那辆白色的卡罗拉上班,留在茶几上好些天的车钥匙又被我揣进了黑色背包。我会先走一段三分钟的路,到隔壁小区的停车场开车,车子预热的时候总照着反光镜往脸上抹一层乳液,然后将车开到学校后面的美食街买早餐。
早餐是多变的,不像总吃包子的日子。可变化的不仅是早餐,还有每日为了它必须早起的十分钟。
天蒙蒙亮的时候,美食街商铺门口总围着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操着一口东北味儿露出一排老黄牙的大姐总站在半个汽车大的铁推车前,双手放进油腻腻的围裙里。推车左手边是一个红旗,上面是黄色的四个大字,‘杂粮煎饼’,旗子下面是做煎饼的各种食料,例如一大桶拌匀了的淡黄色面粉,玻璃瓶里快要溢出来的辣椒酱,盛着生菜的漏网,垒成一座小型金字塔的圆鸡蛋。推车右手边是一个炒锅般大的平底锅,扎实地驻在大煤炉下面,关于这个大煤炉还是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只记得隔几个小时便要用一条长铁夹换一个新鲜的,换过的煤被烧成淡黄色已没了火光,而重新换上的煤是黑色,黑的发亮,一股生命的气息。
‘杂粮煎饼’旁是这学期新开的一家小吃店,‘手抓饼’,打着台湾的名号说是地方特产,从白色泡沫盒里拿出来的时候就是一片像锅摊似得白面粉,平平的,放在煎了油的平板上用铁夹子左夹右夹后成了凹凸不平的一片,像超市里卖的旋转面包模样,口味也丰富,鸡蛋、肉松、火腿、鸡柳等等,当然不同的口味价格也是要往上加的,最后再在上面放上两片生菜,对折一下,一个手抓饼就完了。当然对我这个名字我是不认可的,总觉得它是中式汉堡包,应该换个特别点的名字,至少比老外的面包夹肉特别。
两家小摊前是骑着人力三轮卖小笼包的,或是推着铁推蒸烧麦鸡蛋的,或是夹着各种廉价奶油烤面包的等等,而我的车总停在手抓饼和鸡蛋煎饼中间,因为枭喜欢吃这两个。
换个口味,好些天没吃包子了。伏在方向盘上想着,随即松了脚下的离合。
“包子。”一脚油门踩到体验馆,当然这是在一路绿灯的情况下。枭早到,我挂着细密的汗将包子连同刚刚一起买的豆浆递给了他。
“哟哟,爱心早餐呢。”张明和邓亚在一旁起哄,182依旧用他傲人的身板靠在展示架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张明继续打趣,“走着,打扫完卫生我们也去吃早餐,留他俩看店。”语气酸溜溜跟怠慢了他们一般,182和邓亚只是咯咯笑。
我把脸撇到一边不说话,喝了一口豆浆然后猛地咬起包子,明明是小笼包却一口咬不到肉,最后总结皮儿太厚。我皱着眉头抱怨着将剩下的皮递给枭,本意是让他顺手帮我扔掉,结果他一低头,便张嘴接住了,表情淡然,仿佛这是件极自然的事。自此后枭便成了我的垃圾桶。
吃完早餐,打扫卫生,收拾桌面。手机放在收银台旁的贴膜区一直震动,‘呜呜’的震响像个捂住嘴偷哭的小孩,走进了才听到。眼睛一触到屏幕上的名字,只一瞬,像个布娃娃般呆愣,伸出一半的手悬在半空,慢慢弯曲弯成了个团。
“怎么了,接电话呀。”枭走过来穿过182挤进贴膜区,拿起手机递给我,手机快递到我手上的时候低头瞄了一眼屏幕,像无意识般随意,只那一眼,眼睛里的光亮便沉了下去。枭将手机放我手上,声音和头一样压得很低,“响半天了。”说着又从182身边挤了出去。
是老大。
这是分手后第二次接到老大的电话,第一次是在分手后的第三个晚上。他打来电话说,走,带你去吃好吃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暖,暖到心窝,却伴着沙哑。我说你不去。他说别闹了。我在电话里愣了几秒然后说,你别闹,我们分手了。通话的时候眼睛看着防护栏外的天空,那一夜,格子里没有星星。
接电话的时候我躲到收银台另一边的库房门口,只是个小房子,用来装平日里店上用的琐碎的杂物和未激活新机,我靠在门口,离枭离得很远。仅两分钟的通话却像犯了滔天大罪一般自责,而这种愧疚仅限于枭身上,在和老大在一起的日子里是完全没有过的。
老大说他的相机放在我的背包里忘了拿,我只拧着眉头想,没有答话。或许是因为和他去了太多地方,竟忘了最后一次旅行是在哪里,也记不起每天带在身上却被遗忘了在包包里的相机。
张明坐在收银台的电脑前对账,去找他请假的时候枭就站在他旁边,只是依旧把头埋得低低的没有说话。我跟张明请假的理由是,去还一个老朋友忘在我这里的东西,很快回来。张明点头离开收银台的时候枭也往外走,我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蓝色T恤衣角,他使了劲儿往外挣,我逮住不放。
“他的相机忘在我这儿了,我还了就回。”语气像撒娇。我依旧逮住枭的衣角,因为太过力那一团扭得邹巴巴的。
枭转过头,浓浓的眉毛中心皱成一道褶子,像收紧的扇子。他努力努嘴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硬生生又吞回喉咙,只是看着我不说话,眼睛里像是有一道慎人的光,直直地照进我的眼睛里,一阵刺似的疼。
从体验馆出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叫了旁边卖场的袁梦和我一起。站在门口叫袁梦名字的时候故意将声调放得很大,生怕站在水晶音响旁的枭听不见,刻意的有些做作。车子启动,袁梦坐在副驾上兴奋不已,像是要去干一件天大的事般激动,我一边耐着性子回答她的十万个为什么,一边将车窗往下摇,望进去的时候玻璃后面只有空荡荡的架子和机器,眼睛收回来心也像放在架子上的新机冰凉凉的。
路程不远,何况开着车,十分钟就到了老大租的园丁小区门口的十字路口,远远的,还没来得及打转向灯便望见了立着电瓶车站在红绿灯旁的老大。还是跟原来一样,穿着黑色正装西服打着兰墨色领带,白色衬衣扎进黑色皮带,站着的姿势像一棵树,直挺挺立在路旁向着我来的方向。只一脚刹车拐了进去,刚好停在电瓶车前。袁梦死活要坐在车里不肯下去,显然失去了来时想看戏的热情。
我停好车拿包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蓝色工作服,来不及换。下车时将包里的相机抱在怀里,相机没有绳子,所以小心翼翼,生怕一不注意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朝老大走过去的时候说好不看他,还是抬头无意识对上他藏在眼镜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弓着身子看我,脸上是无尽的苍白倦意。
相机递到老大手中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掌心触到他弯曲起来的手指,冰凉,凉进心底。用力吸了吸鼻子,只是那副憔悴的模样便让我害怕起来,只怕一开口声音便哽咽。
我是不想见到他的,像是腿上穿了黑色丝袜被遮住的难看伤疤突然被公诸于众,那份丑陋和难为情不好受,可他偏找了个还东西的理由让我揭开那份难堪。
“走了。”嘴角上扬丢给他灿烂一笑,准备转身。
“真的算了?”老大望着我,嘴角微启,发出的声音有些颤抖,捏着相机捏的很紧,紧到穿着西装都能感觉他臂膀上的力量,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捏个粉碎。
抬头时老大的眼圈已经微红,细细的一条线像用圆规画下的红线,只触到一眼,便像逃荒似的逃开了。睫毛上湿湿的,像打翻在毛巾上的白水,我用手背摸了摸沾湿的睫毛,快步往车里走去,一股酸楚涌上喉咙,快要涌出,忍了忍推开车门,朝着副驾上的袁梦笑,“好了,走吧。”
方向盘一转,挡风玻璃前的人消失了,袁梦坐在我身边一路无言,只是下意识看着后视镜上越来越小的人,笔直的身躯此时佝偻着望着地上,望许久,仿佛地上丢失了一件他很宝贵的东西离开视线便消失不见。
死死捏住方向盘的手被捏出了一把汗,只是继续盯着挡风玻璃不说话也不回头,我在想,或许这个逐渐消失的点便是这两年多来的一切了。
晚上回家枭打来电话,他说,我开始害怕了,特别是当你去见他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我背着听筒,耳朵了却好似一股热气拂过。
傻瓜,我只是去还东西。想着,嘴里却没有出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白色乳胶顶换了个平躺的姿势。
窗外,又是个没有星星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