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雪花图案的时候,路路夫心中侥幸的火种彻底宣告熄灭。
扑通。
支撑身体的手一松,整个人软倒下去。四肢摊开,摆出了一个无比颓废的“大”字。
他知道,自己确实完蛋了。没指望了。
虽然搞不懂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断气,情况与传闻中大相径庭,但有一点确定无疑。
自己身上的,确确实实就是“生命之噬”。是厄运隐修会里那个被称作“毒蛛”的邪恶高手的杀手锏。是亚伯里大陆上最让人惧怕的恐怖毒物之一。
乌黑的梭形小球。纤细的雪花图案。水银镜像已经透过这些特征,把结果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好了,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虽然不明白为何能活到现在,与“最多三个时辰”的传闻严重不符。但现在的他恐怕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随时就会一命呜呼。
到了这一刻,面对注定的死亡,普通人早已情绪失控,精神崩溃。路路夫却表现得满不在乎。他甚至没有丝毫的惊慌,畏惧。他的神态反而轻松起来,眼睛里还带上了几分笑意。那是一种嘲弄,蔑视的笑意。
以二十三岁的青葱年纪,晋入代表着力量金字塔上层的普密达境界,在风云激荡的亚伯里大陆上,闯出了“至信杀手”这个响当当的名气,他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的名气,都是鲜血和人头换来的。之前流淌的是别人的血,掉落的是别人的头。事到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了。
作为阿塔卡神庙的杀手,这条踏着白骨的路,今天总算是走到了尽头。
二十三年的短暂生命,留给他的回忆,很多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曾经刻骨铭心的经历,早已被分解成了猩红的色彩,铁锈的气味,苦咸的味道,刺痛的触感,断裂的声音。
以杀人为生,就要有被杀的觉悟。
路路夫早就有了这个觉悟。
他不知道死后的世界究竟会是怎样,但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既然一败涂地的结局已经注定,那么就苦中作乐,慢慢享受吧。
藏在房间里的某件禁忌之物,现在倒正好可以派上了用场。
他叹口气,晃晃悠悠的爬起来,再次回到书桌边。
桌上,烛火还在燃烧。烛光昏暗,却依然倔强。象牙黄的牛油蜡烛,烧得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截,似乎在预示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路路夫弯下腰,从犀牛皮的沙发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青铜方盒,尺半长宽的盒盖边缘,密密麻麻,爬满了歪歪扭扭的蛇纹。互相缠绕的蛇纹中心,是一个三头女妖的侧面像。
灾厄,末日,命运。楔形的古魔伏坦文字,在三个似蟒似鳄,又带着女人特有妖媚的头颅上,做出了注解。
灾厄之头。末日之头。命运之头。女妖的三颗头颅,分别呈现出仰望,回看,俯视三种姿态。妖媚的特质,漠然的神情,只有充满虔诚的能工巧匠,才能雕琢得如此栩栩如生。
“拉美克西娅”。
路路夫眉头皱起,厌恶的叫出了三头女妖的名字。
拉美克西娅。
青铜盒盖上呈现的,赫然是厄运隐修会的守护图腾,厄运女妖拉美克西娅。
打开青铜盒。
映入路路夫眼帘的,是三个剔透的鹅颈瓶。琉璃质地的瓶子,大腹细颈,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盒子里。
毫无敬意的将带有女妖头像的盒盖扔到一旁,路路夫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瓶子。拇指和食指夹住光滑透明的瓶身,对着昏暗的烛光细细观察,若有所思。
椭圆的蛋状瓶腹,上面连接着修长优美的瓶颈,造型宛如天鹅。透明的琉璃瓶壁里,一团深绿色的雾气在缓缓流动。
路路夫的双眼被瓶壁的反光倒映成一片绿色。他目光闪烁,不可捉摸,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对于手上这件东西,他也并不是完全了解。
这件东西,本来属于厄运隐修会的一个高级头目。
至于得到它的来龙去脉......
想起自己取得这件东西的方式,路路夫顿时觉得,如今死在隐修会的厄运三罗将手上,倒也不算冤枉。
据他所知,这件东西在厄运隐修会里,被称为“阿伽罗香”。属于一件见不得光的禁物。不仅用途诡异,就连制作的材料和方法,也充满了不可问询的隐秘和禁忌。
从厄运隐修会偶尔泄漏出的只言片语判断,这玩意儿的制作,似乎牵涉到了花精。而一旦把瓶子捏在手里,就隐隐让人感到里面充塞着一股惨无人道的邪恶气息。似乎密封在琉璃瓶里的,除了奇怪的绿雾,还有听不见的凄惨尖叫。
“花精么......”,路路夫捏着瓶子,忽然想起了流苏。那个出卖了塔古、明勒格木,还有他的流苏。他对萦绕在绿雾中的悲惨气息无动于衷,反而隐隐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至于阿伽罗香的用途,路路夫只知道一种。
厄运隐修会偶尔会把它当作拷问药剂来使用。据说再守口如瓶的强大灵魂,在它面前,也只能尽吐实话。只要拷问者稍做引导,被阿伽罗香影响的人,就会疯狂的倾倒对方感兴趣的秘密,只要是自己知道的,统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以,这种东西也被称为“诚实的气息”。路路夫亲眼见过一个沉默阴鸷的疤面狠人,在吸了一小口之后,变成了一个天真活泼的温柔暖男,不停的试图拥抱那个拷打他的肥大食人魔,还对着食人魔的血盆大口疯狂索吻,面带羞涩的场面不堪入目。
这东西起效迅速,效果拔群,似乎已经牵涉到了神秘莫测的灵魂、精神这一层面。不过威力强大的同时,据说也带有让人悔之不及的可怕后遗症。
当初他不怀好意的取得这盒阿伽罗香,本来是打算用在敌人身上。那些被他抓获,又不肯合作的敌人。没想到世事难料,最后却要在自己身上派上用场。
后遗症?后悔?这些词语,对他这个没有明天的人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腹。悬着箭筒的束带下,腐蚀性的胀痛时不时从脐部深处传来,像是火山爆发前的岩浆暗涌。
虽然不知道下一波大爆发究竟会在何时,但“生命之噬”绝对不会把他就此放过。
一旦发作起来,那绝对不是人可以忍受的折磨......
再不犹豫,路路夫将瓶口凑到鼻端,拔开瓶塞。
啵!
如水的雾气升起,沿着修长的瓶颈缓缓流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拇指粗的蒙蒙深绿。
嘶!
大力吸气的声音响起。
路路夫微微仰头,胸口猛一扩张,将绿色烟雾深深吸入肺部,涓滴不剩。
密室中,如麝如兰的沁人气息弥漫开来。
噗。
路路夫仰天倒下。柔软的沙发接住了他颓然无力的躯体。
灵魂深处,强烈的欣快感悠然绽放。倒在沙发上的身体,轻盈的像片羽毛,感受不到任何重量。昏昏欲睡的感觉簇拥着他,烛光如此柔和,绵软得像是情人温柔的呼吸。
他感觉五识融为了一体,他能听到烛火的颜色,能看到心跳的声音。幸福的感觉把他重重包围,恍惚之间,他变成了一个回归母体的婴儿。
没有烦恼。没有痛苦。
路路夫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手一松。
啪。
贵重的琉璃瓶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就像碎了一地的冰碴。
一块块冰碴在咸水河滚滚的波涛里时隐时现,哗哗的水流声,夹杂着浮冰撞击的丁丁当当。两侧返碱的灰煤河岸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这条苦咸混浊的河流,总长不到七百里。与横贯亚伯里大陆的洛克拉河与闪光河相比,根本就只是一条小小的溪流。
它发源于北边的回音群山,流经食人花泽地与幽暗丛林,一路向南蜿蜒而下,从狭湾泻入无边无际的永眠之海。
深秋的早上。
阳光从臭桐树光秃秃的枝丫洒下,驱不散献影之祭留下的凄凄阴冷。泽地渡鸦不时掠过冷冷清清的天空,扔下一两声不详的怪叫。
嚓!
破风声骤然响起。
一块黑乎乎的灰煤从岸边飞出,准确打在半空中一只过路的渡鸦尾部。体型硕大的渡鸦被打得晕头转向,在空中连续翻滚了两圈。突然降临的飞来横祸,让这头可怜的飞禽惊惶失措。它急剧摆动双翅,找回平衡,然后慌不择路的迅速逃离这片天空。
被打散的羽毛簌簌落下,掉进咸水河中,瞬间就被湍急的水流吞没。
岸边。
身形瘦削,微微有些佝偻的二罗将“毒蛛”狠狠的吐出一口冷气,将沾在指头上的煤污吹落。那头倒霉的渡鸦,撞到他也算霉运当头,被他当作了出气筒。
大罗将和三罗将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负着手,没有说话。
咸水河飞溅的河水,将他们裤子的小腿部分打湿了一截。但三个人都恍若未觉。
他们身穿一袭紧身的黑衣。黑衣带着兜帽。兜帽压过他们额头,挡住了眉毛,只留下一双双木偶般的眼睛偶尔寒光一闪。眼睛下面,是一块遮了半边脸的镔铁面具。乌沉沉的面具上,绘有一个骨白色的图案。图案是一个拥有三个头的蟒身怪物。
拉美克西娅,厄运女妖。厄运隐修会的守护图腾。
一竿高的朝阳,沿着他们身体投下了细长的阴影。
一高两矮的身形,一长两短的影子。
同样的阴沉,同样的冷淡,同样的沉默不语。
他们像是彼此的影子,而影子倒像是他们的孪生兄弟。
终于,大罗将打破了令人压抑的寂静:
“还是,毫无踪迹啊”。
他声音萧瑟,浸透凉意,像是河水中的冰碴在相互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