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夫躺了下来。他手脚并用,费力的把自己挤进那个白光构成的轮廓里。
头放进头的位置。身体挪进白光的躯干部分。四肢摊开,与白光轮廓手和脚的位置重合。
从密室的天花板看下去。他整个人堪堪覆盖在地上那个人形轮廓之上。而在他身体的四周,还有部分发光的区域没有被全部遮挡住。
躺在地上的他,看上去就像镀了一圈光边。
“开始吧。”
他喃喃说了句,同时把身体放平。
一根指头粗细,与肩膀同宽的淡红光柱在他头顶上出现。
细细的光柱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从头顶开始,向他脚底的位置匀速而缓慢的移动。
随着红光的移动,一个立体的人体形状,在路路夫上方不足半米的虚空中浮现。
那个悬浮半空的人体,从质感上看如同水银。显现的速度,完全与红光同步。
当红光扫过路路夫头部时,半空中出现了头的形状。
红光扫过腰部,手与躯干成型。
当红光最后扫过脚底,消失于虚空的同时,整个水银色的人体,完整的呈现在路路夫的眼前。
就悬挂在离他眼睛不到半米的空中。
这是一个水银镜像。
一个由入门级的水银扫描法阵产生的虚拟镜像。
作为三等制符师,路路夫完全有能力制造出功能更加强大治疗法阵。譬如,微型的二级治疗法阵。实际上,在这间密室里,本来就有一个这样的密阵。
可惜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就无力激活,更不用说去催动。
符文的法则,第一条就是平衡。要激活一个符文法阵,制符师首先需要做的,就是注入另一个与之对等的力量。
他之前激活的微型传送法阵,只能传递纯文字的消息,在功能各异的法阵当中,需要消耗的能量属于最小的级别。即便如此,为了把信息传送出去,也消耗了他大量的纯精神力。
而治疗法阵,需要的是生命之力。制符师在催动法阵时,向里面注入这种牵涉到生命本源的力量,由符阵将其转化成纯净的恢复能量,对受伤的地方进行修复。
譬如一个人腿部受伤了,当他催动治疗法阵对自己进行治疗时,实际上就是消耗身体其他健康部位产生的生命之力,对受伤的腿部进行修复。
以路路夫当下的状况,他根本没有力量催动法阵进行这样的修复。因为他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整个身体的生命恢复之力,完全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根本就消耗不起。
他现在只能等。等神庙来人后,再想办法。如果神庙前来接应的人里,正好有制符师的话,或许到时候可以借用外力,将治疗法阵启动起来,或多或少的修复下遭遇重创的身体。
虽然无法启动预先布置在这里的治疗符文阵,处于医者不能自医的尴尬状态。但他总算还能够激活另一种初级法阵。
这种被称为水银扫描法阵的初级法阵,不消耗制符师本身的任何能量,只需要提供三十标准能量份的奥义黑水晶,即可启动。
这是一个几乎所有的入门级符文学专著都会提到的法阵。因为它耗能极低,甚至连激活时都无需制符师诵念消耗精神力的特殊咒语。
同时,它的功能也实在是寒碜得可怜。普及率最高的符文学入门读本《生命的纹线》里,对这个法阵有详解。同时还附带有一句话的注释:
“让叔叔给你检查身体”。
没有转换能量的能力。产生不了恢复之力。它能做的,仅仅是通过奥义水晶产生的共振光波进行扫描,显示出躺在符阵当中的那个被扫描者身体的状况。
悬浮空中那个水银状的人体,就是法阵中接受扫描者身体的全息镜像。而在眼前这一刻,就是正喘着粗气,躺倒在地的路路夫本人的镜像。
水银状的人体中,细小的裂纹和脉状的蓝线纵横穿插,在身体的左侧尤为密集。这些裂纹和蓝线,在路路夫训练有素的眼睛里,每一条都代表一个伤筋断骨,乃至碎脏裂腑的严重伤势。
他眼睛跟随着镜像的形成,缓缓向下移动,神情越来越难看。已经知道这次伤势绝不轻松,没想到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当红色光柱掠过他的腰部,水银镜像的上半身完整成形时,路路夫视线紧紧地锁死在头上那个半身镜像的腹部,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
在他正上方半米的空中,水银状人体镜像的腿部正随着红光的移动,慢慢形成,却引不起路路夫的丝毫关注。他的两眼,紧紧盯住水银镜像的腹部位置。
深埋在布满皴裂的下腹部中,两颗通体乌黑,呈桃核状的梭形体正缓缓转动,带出了一圈圈螺旋形的黑烟。黑烟沿着水银体内参差的裂纹,上下扩散,将水银镜像的上腹部和腿部染上了一团团不祥的阴影。
景象触目惊心。
路路夫的脸色瞬间惨白,俨然变成了一个死人。
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昨晚伏击他的那三个黑衣人的身份。同时一颗心也沉入了冰凉的谷底。
“厄运三罗将。生命之噬。我,这是要死了吗?”
腹部,剧痛的感觉再次炸开。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去抗拒。他大开意志的闸门,任由钢钎穿体的痛楚沿着神经刺透全身,任由身体屈服在本能之下,簌簌发抖。
大约五十息后。难熬的痛楚潮水般缓缓退去。
起于腹部,蔓延全身的剧痛持续了不到五十个呼吸的时间。深陷其中的路路夫却感觉如同五十个日日夜夜那么漫长。身为一个顶级刺客,长期培养起来的准确时间感被彻底扭曲了。
难以承受的痛苦。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
一开始是腹部。好像是几十柄奇形怪状的锈刀同时在里面搅动,缺乏锋锐的钝痛带着撕裂感,让人几乎要呕吐出来。
然后腹部开始麻木。这个剧烈疼痛的源头,已经越过了神经所能承受的极限。整个腹部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空荡荡中,好像不复存在。身体被粗暴的分开成了两半。
但撕心裂肺的剧痛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在身体的其他部位猛烈迸发。头、胸、腿部......如同有一万把刀子在搅,一万只钩子在拉,拉得骨肉分离,搅得支离破碎。
一波刺骨的冰冷渗入骨髓,让血液为之凝固。下一个呼吸,又是一波热浪来袭,让身体陷入焚血烧脂的极度痛苦当中。即便被活活烧死,不外如是。
五十个呼吸的时间里,冷热反复交替转换。路路夫浑身青筋毕现,眼睛外凸,太阳穴突突突急剧跳动。露出在龟裂血块间的皮肤,时而绯红,时而乌青。
五十个呼吸的时间总算苦苦熬过。从腹部开始,这场突然爆发的剧痛风暴,余波终于平息。
嘶。
路路夫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死白,汗水涔涔。
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是死过去了一次。
此刻,呆呆的望着悬浮空中的水银镜像,镜像腹部那两颗杏仁大小的旋转黑球,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侥幸。
刚才,刻意放开身体的感觉,仔细去体会从受伤腹部传出的那波非人的痛楚,就是为了与传言中那个令人谈虎色变的东西做一下对比。
钝刀割肉的感觉。万箭攒心的感觉。五马分尸的感觉。麻木不仁的感觉。
寒冷时如坠冰窖,感觉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火热时像浸入沸腾的油锅,感觉骨髓都被煎熬融化。
这一切,与恐怖的传言一一印证。
生命之噬。亚伯里大陆上最让人恐惧的无解剧毒之一。一旦被种上身,唯一的生机,只剩下跪倒在那个被称为“毒蛛”的隐修会罗将脚下,向他苦苦哀求。
而且一定要赶在半个时辰之内,求得对方回心转意。做牛做马也好,为奴为仆也好,这是唯一的乞命机会。
如果对方不同意......半个时辰一过,也宁愿被他一刀杀死。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身中毒种的人也只剩下了两个选择:
痛快的死,或者痛苦的死。
路路夫无奈的回想着关于“生命之噬”的种种流言。恍惚间,一个流淌着绿脓,肠穿肚烂的恐怖尸体浮现在他眼前,尸体上的脸赫然就是他自己。
终于,还是躲不过去了啊。
他冲着那具想象中的尸体自嘲的一笑。
尸体上,他自己的面孔摆出了一副凄苦的表情,让他颇为纠结。
“真他妈邋遢啊。还有,这表情也太逊了吧。要是被杀我的人看到,我临死的时候是这付德行,会不会让他们太高兴了?”
接下来一阵胡思乱想,脸上不停的挤眉弄眼,摆着造型。想象着应该在死前摆出怎样的一副表情,才能恶心一下想象中的敌人。
这算是“至信杀手”对敌人的最后一下回击,绝对不容错过。
他知道,在他已经剩下不多的时间里,令人生不如死的痛苦会反复发作,且越来越频繁,一浪高过一浪,直至最后那个巨浪把他彻底吞没。
不过......路路夫心里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传言中,被“毒蛛”种下种子的人,不是活不过三个时辰吗?
从他昨夜被对方伏击,逃脱,直到发现自己在劫难逃的现在,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七个时辰了吧。
难道说......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
肚子里这两颗古怪的东西,虽然一眼看去就能感觉到充满邪恶,绝非什么好货,但会不会并不是传说中的“生命之噬”,这个无药可救的最坏结果?
想到这个稍微乐观的可能性,他连忙半撑起身体,将脑袋靠近水银镜像的腹部位置,做最仔细的观察。
在他谨慎入微的视线下,腹部深处的两颗小球表面纤毛状的纹路曝露出来。这些纹路既细小,又稀疏,颜色与乌黑的梭形球体几无分别。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这些细细的纤状纹路,互相交错,参差排列,赫然组成了一朵朵雪花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