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首以盼的罗将们,等到了一个让他们大失所望的答案。
刚刚被撩起的期望,瞬间气泡般破灭。
“如果查德确实还活着,要找到他倒也不难。”
流苏的这句话,让他们前所未有的激动。
“那我们该怎么做?”大罗将骨盾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回答:“等待。”
她眼睑低垂,无神的目光坠落进了桌上满盛红酒的水晶杯中:
“只要对查德有足够多的了解,就会知道,他拥有一个最残酷的个性:绝不放过任何带给他痛苦的人。”
抬起头,她轻蔑的环视着周围三个散发着强大气息的厄运罗将:“他从来不会逃避痛苦,更不会害怕死亡。因为他内心一直信奉的是另外一个信条:如果你让我难过,我会让你更难过。这些年,他也一直履行着这个信条,虽然从未将它说出口过。
“所以,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能活下去。那么,根本不用你们费尽心力的去找他,他一定会来找你们的。当然,未必是现在。他会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在你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死去的塔古,明勒格木。
“所以,如果他活着,你以为,他会把你们轻易放过吗?”
轻蔑的眼神,挑起了一向目中无人的罗将们内心的怒火,但冷飕飕的语气,却将这股怒火浇灭了下去。他们只感到内心一阵发凉。连一向脾气最火爆的大罗将骨盾,都没有发声厉叱,以维护己方一贯强大的气势。只是静静的听着眼前这个弱小花精后面的话。
流苏凄然一笑:
“不过,他最想找的人一定是我。在他心里那个名单上面,我的排名一定远远在你们之上。因为”,
即便在被大罗将和二罗将用拳头和毒针肆意折磨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如当下这般痛至骨髓:
“因为,叛徒比敌人可恨一万倍,是吗?而我,就是他心中的那个叛徒。”
这个回答,完全不能让罗将们感到满意。但看到她脸上伤心欲绝的神色,他们知道,花精所说,句句属实。
游戏的规则,一问一答,坦诚相待。他们还能说什么呢?或者真的需要多花点心思,好好想想究竟该提一个什么样的问题,才能逼出对他们最有用的答案。
毒蛛叹了口气,打破了压抑在空气中的片刻沉静:“该你提出问题了。”
流苏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眼睛在三个罗将戴着铁面具的脸上飘来飘去:
“我想知道,塔古,明勒格木,他们......他们的身体......,你们把他们的身体......”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余音化为了紧咬牙关带给嘴唇的一抹苍白。而吐出来的词句,也完全断断续续,仿佛一股不可见的压力哽噎在花精的细细喉间,将她想说的话碾得支离破碎。但她的意思,罗将们一下子就明白了。
大罗将骨盾皱起眉头:“他们的人头,按照惯常的约定,交给了四王子。”
流苏点了点头,神情木然。她一早就去路路夫一行被伏击的地方探查过,除了一地狼藉,再无其它发现。谙熟杀手行规的她,对大罗将做出的回答,也早在意料之中。
骨盾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后面的话该怎么说,他开始犯起了难。到现在,连瞎子也能看出来,神庙的这位花精信使,对被她一手出卖的杀手情感复杂。己方尚有一些疑问亟待对方的解答,他可不想在得到想要的信息之前,就刺激到这个异常倔强的花精,多生枝节,让此行无功而返。
当时跟随在至信杀手身边的两个蝼蚁,脖子上两颗并不值钱的头颅已经交给了喜怒无常的太阳四王子,没有换回对方的赏识嘉奖,换来的却是咄咄逼人的最后通牒与斥骂。这种丑事,当然决不可能在他人面前主动提起。而那两颗人头,交上去没多久,就在金色大帐中被摔为了一滩肉泥,这些后续的故事......
看了一眼诚实之颅顶上那抹颤巍巍的黄焰,明亮安静,没有熄灭的迹象,明显已经认可了他关于“人头”这部分的回答,那么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就无需再多说。
但他们的身体......
“至于他们的身体”,骨盾脑子里反复斟酌用词,却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说出去才最好。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望向毒蛛和熊爪。熊爪性格粗而嗜血,两只鼓凸在面具上方的圆眼泛起了光,倒像一个兴致勃勃的听众,听到早知结局的熟悉故事中,一个令人兴奋的舒爽情节。而一向伶牙俐齿的毒蛛,此刻却偏偏把头别了过去。
他只好支支吾吾,硬着头皮道:“你知道,四王子派了两头铁背摄光兽跟我们一起。铁背摄光兽,最喜欢生食新鲜的血肉......”
“你是说......”流苏声音发起颤来。无形的手狠扼在她喉间,令她脸上血色尽去,惨白如纸,伴随着身体簌簌发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骨盾叹了口气,难得的放弃了这个嘲讽花精的机会,虽然之前她一再忤逆他们: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了。”
花精深深的眼井中,泪水泉涌,簌簌下落。厄运三罗将闯入这里,不管怎么恐吓她,挑衅她,她一直保持着倔强和骄傲的态度。而这一刻,在哀伤情绪的巨大冲击下,这层面具终于荡然无存。
过了好半晌,她才停止了无声的呜咽。稍微平静下来,她抬起头,对静坐一旁的三个罗将一字一句的道:“如果查德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一定。他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就算他没有了手,没有了脚,也会用牙齿把我咬碎。但这不就是我应得的吗?”
如潮的泪水再一次涌出,打断了她的话,也打湿了地上一大片厚重柔软的睡熊毛毯。
咸中带苦的气息弥散开来。好像恸哭之海上,冷冽的海风吹过了大帐,带走了温暖,留下了悲伤。
这是花精陷入极端哀伤时,自然而然释放出的气息。触及心弦,不可伪装。
罗将们心中不约而同的涌现出了一个谜团:既然这么痛苦,她又为什么要把那个至信杀手出卖?
他们不知道埋藏在这背后的原因,也懒得去理会这份闲事。人生总有无奈,关键是把握当下。
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们关心。
对方忽然间的情绪失控,或许对他们不是什么坏事。因势利导,往往会事半功倍。
大罗将叹了口气,做作的表情虽被面具遮挡,但说话的语气还是刻意带上了几分虚伪的同情:“看来,你确实是最值得他们信任的人。”
“哈哈哈......”
花精突然笑了起来,突兀的反应让一旁的罗将们微微一惊。苦涩的笑声里,装满了辛酸的嘲讽。
“最值得信任的人?不,早已经不是了。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现在,问你们想问的问题吧。”流苏抹了抹眼角,仰起头道。
熊爪望着骨盾,骨盾看着毒蛛。毒蛛正看着桌上的颅骨灯台入神。灯台顶上,安宁的余火,在最后一根灯芯上燃烧着。
“也许,”毒蛛的目光从窥测人心的灯芯之火转到了流苏漠然的脸上,白皙精致的面颊上,未干的残泪反射着灯光。
“也许,等待确实是找到那个人最简单的办法。但是我们现在不能等。原因很简单:那个人或许已经死了。我们恐怕永远等不来一个死人的复仇。”
虽然刻意不去刺激流苏,在他得意洋洋的眼睛里,还是忍不住流出了讥讽。
“而且,就算他还没有死,我们也没有等待的时间。两天,我们只有两天的时间。接下来这两天里,我们必须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那个人是死是活,我们都要把他那颗狡猾的脑袋,交到四王子手里。你看,我们又哪里有那份悠闲,去等待贵客的光临呢?
“所以,接下来我会问你......”
说到这里,毒蛛犹豫起来。考虑究竟该问一个什么问题,才能给陷入困境的他们带来最大的帮助。而骨盾和熊爪,面具后面,同样眉头紧蹙,苦苦思索。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举棋不定的时候,流苏突然问毒蛛:
“你......你刚才说,现在查德如果还活着,一定经历着生不如死的痛苦?”
她紧咬嘴唇,声音发颤。
这一轮,还没有轮到她提问。
毒蛛对这个问题,却没有选择拒绝,他点了点头,斩钉截铁:
“是的,一定。”
这,是真话。诚实之颅的火光为证。
“或许”,他进一步补充道,态度陈恳:
“或许,他死了的可能性更大。至信杀手再了不起,说到底,也只不过仅仅掌握了初阶普密达的力量。对你们阿塔卡神庙,乃至对亚伯里四十亿的普通生灵而言,他确实是风光无两的天之骄子,确实有够强悍。但在我们面前,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
虽然力图表现出同情之心,博取花精的好感。但话一说开,毒蛛的牙缝中,还是忍不住带出一丝冷笑:
“哼,在我们这个世界,不管愿望有多么美好,结果终究还是由力量决定。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见过太多比他更加名声显赫,更加了不起的存在。但所有的这些人,在‘生命之噬’的侵袭下,没有一个能撑足三个时辰。无论生前何等骄傲,何等强大,最终,都化为了一滩捧不起的发臭烂泥。
“现在,‘生命之噬’已经种到了至信杀手身上。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收到母种回馈而来的反应,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所有‘生命之噬’的种子,都会以宿主的身体为滋养,越来越壮大。而被植入种子的那个肉体,会越来越虚弱。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掠夺,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没有谁能永远支撑下去。撑得越久,痛苦越长。而不论怎么挣扎,最终的死亡都无法改变。所有经历的痛苦,当回过头来看时,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一场徒劳。”
流苏闭上眼睛,权衡着毒蛛说出的每一个字,陷入了片刻的沉思。当她睁开眼睛时,花瓣状的瞳孔中,露出了坚定。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答应我的条件,我将全力配合你们找到他。真实的永恒之力在上,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就会把所有我知道的,能够帮助你们寻找到查德的信息,事无巨细的都告诉你们。不用你们再纠结于一个问题,又或者另一个问题。”
正在为该怎么提问而头疼的毒蛛顿时大喜:“什么条件?”
“我知道,你们会把他的头颅交给帝国的四王子,这一点由不得我。但我想要你们答应,当找到他的时候,无论他是死是活,也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
她把语调放平,尽力克制着内心的滔天波浪:
“请把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好好掩埋,然后告诉我他的埋身之所。
“如果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在你们夺走他生命的时候,请不要让他受到过多的痛苦。”
“多么可怜的请求。”三个罗将心头闪过了同一个念头。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充满绝望的乞求,一个可怜的乞求。
“可怜的请求。”
路路夫心中念头一闪,看着眼前那个神祗般的男人。那个男人,已经垂下了高昂的头。
当吸入第二瓶阿迦罗香之后,他身心再度陷入了忘我的愉悦之中。当潮水般的快感渐渐消退,那股神秘的力量又把他引到了这个场景。
终末之役,似乎是他临死前的心之所向,让他如此念念不忘。他不知道回忆为什么总是把他带到这里,他也懒得去思索这背后的原因,只是默默的去重新感受曾经发生过的往事,去再次经历一次熟悉的生命体验。
巨大的喷水池,瑰丽而雄伟。栩栩如生的人鱼雕像在水池中游动;红铜铸就的扶栏,弯曲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浑圆,上面镂刻着精致入微的悲伤风信子;冲天的白玉柱高度超过了三十米,顶端的金鱼口喷洒出了伞状的泉水。
宫殿一角的中心喷泉,诉尽了整个灾厄大殿的宏大华美。
但这一刻,喷泉的水池里,横七竖八的挤满了残缺的躯体。丑陋的尸体相互堆叠,有些地方高过了旁边的扶栏。造型优美的金鱼嘴,依然故我,悠悠喷吐着水池中吸上来的泉水。
只不过,平日里清澈的泉水,此刻尽化为了污秽混浊的暗红。伞状的泉水从高空落下,击打在下面那些胀鼓鼓的尸体上,像是敲击着一面面破鼓,发出时大时小的闷响。
劈劈啪啪......
恍如铁锈的血腥,伴着单调的闷响,弥漫在空气里。
这些散发着恶臭,被灵魂遗弃的躯体,生前每一具都曾拥有强大的阿法陀之力。虽然面对不可一世的普密达,他们的力量,就像星光面对月光一样的微弱。但在亚伯里浩瀚的四十亿智慧生灵里,他们同样是高高在上,万里挑一的存在。
这里面有太阳帝国的领主,长耳联邦的镇督,中央教廷的灰杖祭司......他们在人群中,曾是万众瞩目的对象,而这一刻,却没有人对他们投去哪怕淡淡一瞥。他们没有了名字,只剩下了一个统一的称号:炮灰。
也许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许是统御千军的骄悍将领,也许是德高望重的福音使者......
在中央教廷的联合下,四国三会围攻诅咒之墟的这场惨烈战役中,他们全都成为了一块块毫不起眼的垫脚石。
他们的葬身之地,离灾厄大殿仅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路路夫背对喷水池,面朝大殿的通天石壁。
他头上,是巨大的虎头鲸肋骨支撑的枯骨穹顶。
他脚下,是光滑如镜的白玉石地面,站在上面,就像站在无波的水面,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站着的地方,叫做厄运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