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的第一个问题”,流苏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查德,他......他真的还活着吗?”
罗将们相互交换了下眼色,最后二罗将耸了耸肩,道:
“不知道。”
流苏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这份凝重,自三个罗将进入客居秘帐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
二罗将感到有些压力,害怕好不容易达成的合作关系再度宣告破裂,连忙摊开双手补充道:
“我说的是实话,没有骗你。昨天晚上,我们确实没能留下他,让他跑掉了。我们也确实失去了他的下落。而这正是我们到这里来,寻求你帮助的原因。”
“不过,虽说逃脱了,他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二罗将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花精的面孔。火光下,那张面孔美丽而凄然:
“他受了重伤。我说的重伤,不是一般的重伤,是真真正正的重伤。如果讲道理的话,那本该是让人连站都站不起来的重伤。”
他叹了口气,随手比划出人体的轮廓:“断了差不多全身一半的骨头吧。居然还能跑掉,简直不可思议。另外,就在他仓皇脱身之前,我赠送了他两颗生命之噬,送进了他的肚子里。”
“生命之噬?”
流苏花瓣状的瞳孔微微一缩。光听到这个词,她就心神悸动。
“是。我想我用不着再多说,你也该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了?所以,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们,他究竟是死是活,我的答案只能是:他很可能已经死了。大量失血,骨骼断碎,内脏重创,如果救援稍不及时,随便哪一条都足以致人死命。而这个人,不仅得不到救援,我保证他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他身负重伤,一路疾奔,得不到休息,还要步步小心,掩藏形迹。照道理说,他应该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流苏静静的听着,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神像是一个人偶。
“不过......”
二罗将说出的词语仿佛带上了特殊的魔力,流苏毫无生气的双眼一下子有了神采。
二罗将却把话头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
流苏急切的问道。
“不过”,二罗将冷冷一笑,“该轮到我们问你问题了吧?”
流苏笑了,笑容有些虚弱。
“那好,请提出你们的问题吧。”
二罗将就等着这句话。他再不犹豫,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立刻脱口而出:
“我们只想知道,他会逃到哪儿去?”
能逃到哪里去?
“你,还能逃到哪儿去?”趾高气昂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沉重的鼻音,在空气中带起了一圈圈压抑的回响,让人呼吸都感觉不畅。
说话的人,身高几近三米,浑身遍裹乌沉沉的铁甲,桶状的巨型头盔下,一双怪眼熠熠生辉,宛如神魔。
他并不是在对路路夫说话。
从路路夫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气势迫人的威猛侧面。在他肩部和下颌的铁甲上,几道充满破坏力的可怕划痕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划痕,泛着亮银的光泽,让人联想到参差的生铁断口。这些或粗或细的划痕,是在刚刚结束的血战里,刀砍斧斫留下的新鲜印记。
“不可一世的灾厄之主,诅咒之墟的末代大汗,堕落之疯狂,恐惧之阴影,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每一句话,都带着共鸣的余音,仿佛是在吟唱。巨大的宫殿里,随着声音的高低起伏,连光线也在不断的明暗变化着。
即便没有站在这个巨大的铁甲人正对面,路路夫依然感到一阵眩晕。这是被对方说话时引动的声浪余响波及到了。
可怕的力量。
年轻的路路夫,心里泛起阵阵寒意。他已经迈入了普密达的门槛,即使在整个神庙,都可以算排得上号的人物,身上也难免带有年轻人惯常的意气风发和心高气傲。而这一刻,长久以来的骄傲已经荡然无存。这个铁甲人居然随便说一说话,带出的余波就让他感到如此压抑。对方的力量,恐怕已经达到了一个普密达所能达到的最高峰。
不愧是踩在亚伯里力量体系这个金字塔的塔尖上的人物。
而威风凛凛的铁甲人,虽然说着大占上风的话语,摆出的体态却丝毫不见轻松,反而呈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凝重。
他两腿前后分开,呈半蹲状,像是一张拉开一半的强弓。举过头顶的双手上,一柄巨型的十字大剑斜斜上翘,圆钝的剑尖遥遥对着正前方。浑身上下透出的紧张和肃杀,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剑身奇阔的大剑,被握得如此之紧,环扣式的铁手套仿佛都已嵌入剑柄当中,连手指头都不敢稍作移动。
路路夫无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惧。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上紧攥着两把蛇形的短匕。短匕所指,正是铁甲人剑尖对准的方向。
他环目四顾。
除了超级醒目的铁甲巨人,身旁左右,还林立着其他的一些人影。所有人全都默不作声,面朝同一个方向,组成了一个略显松散的半圆阵形。
这些人当中,有形貌古怪的,有奇装异服的。有黑纱蒙面的长耳朵精灵;有头戴鹿角,只及常人一半高,却足有常人一倍宽的厚实矮人;有浑身涂满油彩,眼球硕大的绿皮肤地精......
晦涩的气息围绕在他们身周,伴随着呼吸微微波动,像平静的水面上漾起的一圈圈波纹。这个诡异的景象,既表明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着不可轻侮的普密达之力。也表明了他们感受到威胁,在小心的戒备。
他们神情和姿态里透出的凝重,与铁甲巨人如出一辙。
各式各样的兵器被他们紧握手中,普通的钢剑,粗大的叉头棍,异形的怪刃......
所有的兵器,此刻都指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铁甲人的十字巨剑和路路夫的蛇形匕首所指的方向。
半圆的圆心。
一块支撑着整个宫殿穹顶的通天石壁。
石壁前,站着一个头发灰白,面色憔悴的男人。
男人赤着双手,上身****。身上灰败的皮肤,一眼看去,让人联想到暮年猛犸象的腹皮。松弛,暗淡,布满裂纹。皮肤上溅着斑斑血迹。
男人的腰上,束着一根冒着黑烟的火炎龙皮带。烟气氤氲升腾,在他周围形成了淡淡的灰雾。朦胧的灰雾,沉淀出神秘莫测的气息。
在他宽大的灰黑色皮带正中,缀挂着三块亮闪闪的碗形骨片。
这三块椭圆形的白骨,带给了他无上的威严。
也带给了他残暴的名声,还有眼前这场巨大的灾难。
身为杀手,路路夫一眼就辨别出那是三块人的头盖骨。散发着白光的骨片上,还残留着隐约可见的血纹。路路夫几乎都能想象出那幅惨烈的画面:凄厉的惨叫,铁爪般的血手,不完整的脑袋,生生凿出的颅顶骨......
早已传遍大陆的流言,告诉了他这三块骨头原本主人的身份:接受万民膜拜的中央教廷里,那三位德高望重,声名显赫的金杖大主教。
这三块骨头,正是他们圣躯上的头盖骨。而教廷的四大金杖,如今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
男人的龙皮腰带以下,暗金色的厚铠呈龟甲状排列。铠甲仿佛生长在他身体上,光滑如镜的表面,看不到任何搭扣或束带,把他的腿和脚包裹得密不透风。他修长的双腿就此化为了两根水火不侵,坚不可摧的金属棱柱,带给人不可撼动的沉重感。
从他站立的两脚,流出了两条殷红色的溪流。溪流弯弯曲曲,在地面上肆意横淌,几个漫不经心的转折后,汇聚到了一起。
就在离他脚下不远处的一块凹地里,汇为了一泓血池。
一池厚厚的腥红,触目惊心之余,也让人怀疑:一个人,真的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吗?
血池倒影出男人面容的疲倦,也倒影出这副身躯的孤独。
孤独的身形,透出的气息却如汪洋般广阔浩渺。
这股庞然的气息,带着不可抗拒的恐怖力量。似乎一旦肆无忌惮的释放出来,就会撕碎大殿中的一切存在,连山岳般的铁甲巨人也不得幸免。
只不过,现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把他牢牢系绊住了......
那是两只白生生的嫩手。
从男人后方突兀的伸出来,紧紧环抱着他的右腿。
手的后面,一双蒙昧的眼睛,似懂非懂的看着面前这一切。眼神中透出了恐惧和慌乱。
再一次,路路夫情不自禁的望向男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向他们。
他低垂着头,俯看着躲在他身后的那个弱小身影,眼睛里流露出复杂难明的感情。
“残暴的伏都大汗,你无路可逃了。”尖利的声音,砸碎了短暂的宁静。
说话的是个女性的月精灵。黑纱坠面,身材婀娜,手上一柄细长的银矛正遥遥锁死男人的咽喉。
她弓背猫腰,侧着身体站在铁甲巨人右手边上。银矛顶端鸟喙状的矛头,此刻微微晃动着,似乎正在对抗一股看不见的压力。
“逃?”被围在圆心的男人回过神来,哂然一笑,好像刚刚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转过头,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目光从包围他的这些人身上逐一掠过。
当扫过路路夫身体时,路路夫忍不住浑身肌肉一缩,背上寒毛瞬间立起。
这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直觉,在向他发出最原始的警报。
与此同时,被男人视线触碰到的皮肤,居然感受到一阵火灼般的滚烫。
“这简直就是......怪物啊!”
被他目光一扫,半圆形的包围圈不由得晃动了几下。
组成包围圈的普密达高手们,无论平时有多么眼高于顶,在这一刻,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的心头一紧。
就连黑甲巨人,这位已经达到了普密达巅峰的超级高手,都忍不住铁剑一沉,大力喘了一口粗气。
路路夫表面上还算从容。实际上,他已经在引动体内的普密达之力,将其化为涓涓冷流,竭力驱散着残留在皮肤上的异样灼痛。
忽然间身上一轻,滚烫的灼痛感消散于无形。
路路夫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到伏都大汗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
“麻风矮人,月精灵,你们本该是不死不休的世仇,今天居然一起站在了我的对面。还有铁甲的魔揭陀,两个阿塔卡神庙的刺客,厄运隐修会的刺蜂,藏影的潜伏者,三大暗杀组织的高手,统统到齐了,呵呵,倒是好大的阵仗......
“从今以后,你们就要抛弃长久以来的信仰,开始屈从那卑鄙的中央教廷了吗?永恒光明,婆罗尊,拉美克西娅,深渊的阴影......延续千百年的传承,都要让位给那个可笑的至高神居鲁坦了吗?
“他们想杀我,是因为害怕我。你们呢,为什么会变成教廷的爪牙?是因为你们害怕他们吗?
“我,诅咒之墟的主人,灾厄化身的大汗,绝不会在敌人面前逃跑。你们要记住:只有死的伏都大汗,没有逃的伏都大汗。
“现在,我只是有些可怜你们。因为我活着,他们才会因为害怕,赏赐你们一些虚假的仁慈。我死了,他们将再无顾忌。而你们,会被剥夺掉很多很多东西,很多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你们将永远生活在恐惧之下。”
这些话,路路夫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个伏都大汗究竟说的是什么。这个男人,应该已经死到临头了,但为什么他说出的那些饱含激愤的话语,话语里透出那股不可知的阴冷,会让他内心感到战栗呢?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手持大剑的黑甲巨人魔揭陀冷冷的说道。
路路夫同样一头雾水,心头萦绕着魔揭陀所说的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流苏回答了三个字。
矮桌旁的三个罗将,顿时皱起了眉头。
“你不能这样回答我们。”二罗将感到非常不满。
“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这是唯一的实话。我现在做出的,都是最诚实的回答。”
“如果你只能给我们这种回答,我觉得我们没有把这场游戏继续下去的必要。”
“如果你们想要得到更有价值的情报,那么你们就应该多动脑筋,提一些更聪明的问题。”
流苏遗憾的看着三个面色阴沉的罗将,嘴上针锋相对,脸上倒像是满满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