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我一字一顿地问他。
屋里没有开灯,黄昏像雾一样笼着我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站在窗帘的阴影里,整个人都很模糊,唯有眼睛很亮,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柔石,天真执拗,总是满脸无法置信的样子。
“你怎么还能这样地平静?”
“难道也要我呼天抢地、寻死觅活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隐隐有了笑意。
但我知道在这种特定的情境特定的时刻是有特定的动作可以完成的。比如流眼泪,你可以很温婉很精致地哭,直到变成盛开在他人胸口的一支“带雨梨花”。你也可以扯头发扔东西撒娇耍赖泼皮似的哭,直到对方三声叹息,两句规劝,一生妥协。比如翻阅“八股文”,你可以年年岁岁、人面桃花,只盼如烟往事可以缠住一颗郎心如铁,你也可以昨天的苦水今日的怨气,一股脑儿掀将出来,惊得他瞠目结舌、手足无措。你可以哭喊没有你我不能活,你也可以冷笑没有我你也活不了。
但我始终不太明白他等待的究竟是一个拥抱还是一记耳光。实际上我也懒得去想。所以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看着,呼吸着。
这样一来我们的故事倒有了一种没有结局的尴尬。
试想一部味同鸡肋的连续剧,男女主人公从第一集起就谈婚论嫁,结果好事多磨、枝节横生,到第四十集好歹折腾到教堂,还要晃晃镜头,杀出个生面孔,象征性地留下一点悬念——以为这样就能更贴近生活的不定性、残酷性,从而提升主题的悲剧性。其实对于坚持到此刻还能不走的看者,谁是谁非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一个结束。人们喜欢什么都“有个说法”。而如今,之于我俩,写书人一路泼墨如水,酣畅淋漓,至峰回路转处却惜墨如金,戛然而止,令观众求之不得,苦不堪言。
“你想要怎样?”他和所有观众一样急于看到结尾。
“要留住一个人,不是问她问题……”我转头瞥见了斑斓的晚霞,“而是给她答案。”
我有时候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生活还是在表演,就像庄周弄不懂到底是蝴蝶变成了自己还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苏菲是成长在老头书里的女孩,老头又是挣扎在谁人笔下的人物?我自作聪明地抗拒着所有已知的情节,却不知这是否也是自己为自己套上的宿命的指环。
“要走要留,由你决定。”他痴迷于追逐结局的这个过程。
我笑出了声音。
很多时候我们不愿自己做决定,因为我们不敢面对将会接踵而来的已知或未知的责任。如果我们在多年之后还清楚地记得今时今日的疼痛是某时某地自己的一时意气所致,那么这种折磨就会像暴露在寒风烈日下的伤口,日久弥深,永难愈合。相反,如果我们能够说服自己这是缘之所驱,命之所使,伤口就会愈合得快些,即便留下个隐隐的疤痕,也当做是流星陨落时在记忆里凿出的一个浅坑。
所以我理解他和他的这句话。
“现在决定,你不会后悔吗?”
“我现在很平静。”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你呢?”
“我不知道。”我很老实,“许多事要多年以后才知道。”
后悔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有人说这世上凤梨会过期,爱情会过期,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不会过期。其实,后悔就不会。
后悔就像摆脱不掉的影子,忽长忽短,常常在你远离灯火的那一瞬,伙同黑暗,将你整个儿吞没。
后悔总是突如其来。在你刚一睡下,在你初一醒来,在你刷牙的时候,在你洗碗的时候,当你读到一篇短文,当你听到一句歌词,当你奔跑时,当你微笑时,当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当你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它形如鬼魅,挑衅你,嘲弄你,侵蚀你,消磨你。你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难以负荷。
谁都不知道下一秒钟的事,何况多年以后。
所以我没有配合他,非要在这个看似需要结尾的地方添一个结尾。
我径直走出房间,关门的时候抛下一句话:“明天见。”
下楼的时候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不知他在原地是个什么表情。
二
“你走得很高明。”他看着我,微笑着。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走得不容易。”
“我知道。”
人都有类似心理,就像坐着过山车一路攀升,慢慢接近最高点,谁都会陷入一种接近痴迷的状态,无论是喜欢刺激的,还是天生胆小的,都会热切期待下一刻的飞速翻转。这是人对归宿感的一种潜心渴求,就像经历风雨的航船急于寻找停靠的港湾。但往往正是这种急于停泊的心态,使人们经常停错了位置。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有人以为这是一种勇气。
既然早晚都要面对,还不如现在了结。有人以为这是一种果断。
其实没有结束就是没有结束。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应该终止,它都还有机会不终止。事实就是如此简单。
所以我决定暂时让过山车逗留在尖峰之上,让捕鱼船停滞在大海之央。虽然有点对不起翘首以待的观众以及内心深处希望对旁人有所交代的传统思维,我还是为自己的一走了之暗暗庆幸。
毕竟我们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