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宗老夫人身穿一件四喜如意云纹锦锻褙子,挽着一个家常的元宝髻,头上簪着一个点翠嵌宝石蝠蝶簪子,笼在袖子里的手腕上隐约可见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脚上趿着一双日常在家里穿的软底儿鞋,端坐在榻上。
宗大太太领着宗思默一进去,宗老夫人便招手道:“慧姑,过来让祖母看看,可有摔到哪里?”
宗思默规矩地行了个礼,才笑嘻嘻地凑上去,道:“祖母,我没事。”
一旁宗大太太也笑道:“回老太太话,前儿已请王太医来看过了,说并无大碍,只是从树上跌下来吓到了。”
宗老夫人握着宗思默的手,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宗思默一遍,才拉着她一起坐在自己的榻上。她转头看向宗大太太:“这事可说大也可说小,首当其冲便是那些伺候的丫头们不用心,不能好端端看顾主子,竟纵着主子爬树。好在慧姑福气大,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了得!若不好好申饬,时日久了,还不知道挑唆主子做出什么事来!”
宗大太太道:“媳妇也是这般想法。昨日已将慧姑房里的丫头们打发了出去,将自己贴身的大丫头和陪房妈妈给了慧姑,又另着人牙子买回来几个。以后严加管教,想必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宗老夫人点头道:“你办事一向妥帖,我是极放心的。只一样,再不可挑进那些惯会架桥拨火挑唆主子的,好好的主子,一个个都给他们教坏了。”说着眼风有意无意地向堂中站着的宗思妍扫去。
宗三太太却不以为意,只缓缓用茶碗盖儿拨着茶碗上漂着的茶叶,慢慢饮下一口。
宗大太太笑道:“媳妇也是这样想的,专挑了家里老子娘都老实可靠的家生子,买进来的也是让刘全生家的一一看过,全是敦厚的,她看人一向不错。”她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也好笑,昨儿我们慧姑还亲自挑了一个呢。”
宗老夫人“哦?”了一声,转头对宗思默道:“我们慧姑竟也有这般出息了。”
宗思默正低头作乖巧状,冷不丁被点了名,想了想,笑着道:“她看起来跟我一般大,孙女是想多一个人陪我玩罢了。”
宗老夫人笑着逗她:“家里这么多小丫头,还说没人陪你玩?可是嫌她们不好?那祖母就把她们全都撵出去。”
宗思默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是的,家里的姐姐们自然都是好的。可是昨儿那个穿了红衣服,映在雪上像是绫汐姐姐带我折的红梅。”她把头靠上宗老夫人的胳膊,摇着老太太的手手舞足蹈地道:“孙女喜欢红色!像过年贴的剪纸娃娃!”
屋里的人再也掌不住,全都笑成一团。宗大太太道:“你个小皮猴,又惦记上剪纸娃娃了。去年还没贴够啊!”
上年过年的时候,宗思默看送进来的剪纸瞧着好看,硬是让人把自己屋子贴满了,连一寸空地都没露,硬是贴得连下脚地都没有。
看大家笑得欢畅,宗思默寻思这一遭可算是过去了,不然一直揪着不放,自己可真没法再描补了。
宗二太太笑着道:“慧姑既喜欢,二婶今年多剪些给你。”宗二太太手巧,每年过年都剪了剪纸送去各房贴。
宗大太太道:“这可使不得。饶是去年没多剪,慧姑都把各房里的抢了去贴在自己屋里。今年若是多剪,怕是她连自个儿脸上都贴满了!”
宗老夫人也笑着对宗二太太道:“你的手艺自然是好的,我也喜欢在房里多贴几张,又喜庆又洋气。只是慧姑是个调皮的,切不可纵得她无法无天。眼看着一天天长成大姑娘了,还是个猴儿性子,以后说婆家的时候可怎么好!”
以宗家的家世,家里的嫡长孙女自是不用愁找不到好婆家,宗老夫人也只是打趣罢了。但宗思默上一世碰到杨青云和陈紫儿这两个贱人,这一世已是打定主意绝不再嫁的。当下她耍起赖来,一头扎进宗老夫人怀里,笑眯眯地道:“孙女不嫁人!孙女要一辈子在家侍奉老太太和太太!”
宗老夫人点点宗思默的额头:“净说胡话,女儿家不嫁人可怎么行!”
宗三太太用帕子掩住嘴轻笑道:“怨不得老太太偏疼慧姑,看这嘴甜的,句句话都甜到人心窝子里。我们这笨嘴拙舌的,可不是不招人待见么。”
这话一出,屋里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宗三太太也不以为意,站起身道:“杰哥儿是时候吃药了,媳妇得过去盯着,先告退了。”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径直带着丫鬟走了。婆子见状,忙行了个礼,抱着宗思兰跟着出去了,留下宗思妍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宗老夫人看宗思妍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可怜,只挥手道:“罢了,你跟着你太太下去吧。”
一直站在屋里一言未发的宗思敏这会儿道:“祖母,孙女前两天刚做了个荷包,里面放了些茉莉花瓣。听说慧姑昨儿从树上跌下来了,想是受了惊,茉莉花对安神是最有用的了,这个荷包就给慧姑用吧。”
宗思默忙从榻上跳下来,双手接过那个荷包,道:“多谢敏姐姐。”
宗思敏微笑道:“不值什么的,你不嫌弃我针脚粗陋便好了。”
宗思默拉着宗思默的手道:“怎么会呢,敏姐姐的针线是我们姐妹里最好的了,要是有人敢嫌弃,我第一个不依的!”又把头凑到宗思敏的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哥哥昨儿给我买的老刘家糖葫芦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串,等会你来我房里。”又扭头看向一直站在宗大太太身边的宗思娴道:“娴姐儿等下也来。”
宗思敏抬头看向宗二太太,见宗二太太点了个头,方笑道:“老刘家糖葫芦酸甜可口,是长安城里最好吃的了,今儿沾了这荷包的光,我也去享享口福。”
宗老夫人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就各自回去吧。”招手又把宗思默叫道跟前,嘱咐道:“只一点,得先吃了早饭才能吃糖葫芦。敏姐儿,你看着慧姑和娴姐儿不要淘气,有什么事只管来回我,我知道你是最懂事不过的。”
宗思敏行了个礼,应道:“是,老夫人。”
宗大太太和二太太也站起身,宗思默、宗思娴和宗思敏分别站在她们身后,跟宗老夫人行了礼,各自去了。
宗思敏来的时候,宗思默正在窗前描红。听竹帮宗思敏打起帘子,向里报了一声:“姑娘,敏姑娘来了。”
宗思默抬头笑了一笑道:“敏姐姐先略坐一坐,等我把这个字描完就陪你说话。”说完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埋首于功课。
绫汐早端了茶来给宗思敏,也笑道:“敏姑娘你说这可奇了,我们姑娘以前一直是不爱安安分分坐下来做功课的,从树上跌下来后忽然像是转了性,倒勤奋起来了,我们太太喜得天天念阿弥陀佛。”
宗思敏素日是知道绫汐的,知道是宗大太太身边第一等得意丫鬟,也算是看着她们这些孩子长大的,从来讲话都是有一说一,宗大太太也倒喜欢绫汐的伶牙俐齿,当下只接了茶,也打趣道:“许是老天开眼,让慧姑跌下来磕到了勤奋穴,可不是得好好念两声佛。明儿我也拾掇出来一个佛堂,好好念几声,只保佑我们慧姑以后才学八斗,学富五车,金銮殿一鸣惊人,当个女状元让我也能沾沾光!”
说话间宗思默已经描完了,采荷端水进来服侍宗思默盥手。她站在采荷托起的盆子旁,边洗手边道:“哎呦这我可不敢当,我只盼着敏姐姐到时候嫁个王侯将相,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我好带着我屋子里这些丫头婆子好去打秋风!”
这话宗思默倒没说错,宗宜旸是庶子,生母是赵姨奶奶,宗二太太高氏娘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高德明只是个从五品的秘书丞。但宗二太太知书达理,连带着一儿一女也都教养得极好。上一世宗思敏嫁给了定国公家的孙子,从名义上来说还是景阳大长公主的孙媳妇,宗思简也十分出息,最后官拜谏议大夫。
宗思敏与宗思默年纪相差无几,宗思默未出阁时在家里便与她最为投契。待嫁给杨青云后,也常常与宗思敏相约往来。及至宗思默后来瘫痪在床,除了宗宜皓、宗大太太和宗思齐程雅楠两口子,还时常惦记着去看她与她说话的便是宗思敏。因此宗思默见着宗思敏便觉着格外亲切。
但现在宗思敏毕竟还只是一个七岁半的小丫头,闻言早羞红了脸,搅着帕子道:“小小年纪说什么嫁不嫁的,竟也不知羞,看让大太太听到了怎么罚你。”
宗思默吐了吐舌头,道:“我娘才舍不得罚我呢!”
却不料宗大太太听完管事婆子们的回话,正想着出来散散心,连带着看看宗思默在做什么,刚一进外屋就听见什么罚不罚的,当下笑道:“慧姑又惹了什么祸要我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