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宗思默叹了口气。
外面的光透过窗棱照射进来,阳光穿过她床上挂着的香囊照射进帐子里,一跳一跳的,像小孩在顽皮地眨眼。宗思默看着光柱下飞舞的细微灰尘,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她伸出手,手掌在光柱间飞舞,明明灭灭间,手掌也染上了一丝灵动的色彩。她恍惚忆起幼年时哥哥带自己在灯下用手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看墙上的影子变成一个个小动物。采荷端来两个冰碗,道:“大爷,姑娘,虽说太阳已经下山了,但还是闷得慌,吃个冰碗解解热,仔细中暑了。”
彼时尚且年少,成日无忧无虑,从来不曾想过日后自己会变成这样的光景。掐指算算,自己躺在这个床上已经有十一年了,而采荷被杖毙也有快十年了。不是不痛心,只是当时陈紫儿是在采荷死后才来回禀,自己也已经不能走,尚且自顾不暇,又何苦再斥责陈紫儿引得她心生罅隙。后来,宗思默常常在想,如果当年采荷早早来回,自己是一定会将采荷指给那个小厮,私通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自然,后面的事情也都不会发生。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如果自己还能动,也定会看好萱儿,让他不至跌入井中。说到底,这一切全是当年那场变故引起的。
“如果我还能走……”
这个念头一起,宗思默的内心就像被烈火炙烤一般不得安生。阳光仍旧在帐子上跳跃,宗思默很想站起来,再次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她用双手撑着自己坐起来,盯着自己的双腿,像以往做过的无数次努力一样,试图让腿从床上挪到地上。
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一般,宗思默的左腿竟然真的动了!她又惊又喜,又试着动了下右腿。
两条腿在她的指挥下,灵活地蜷起又伸直!
宗思默掀开被子,迫不及待地站在了地上。
竟然是真的,自己的腿真的可以动了!
她迫切地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顾不得整理衣着就打算出去。
“确定是死了吗?”门外有声音响起。
“回夫人,死得透透的了。今儿早起我进来送早饭,喊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我上前一摸,整个人都是冰凉的,身子都硬了。估摸着是昨天下午夫人给喂完饭睡下后,夜里就死了。”绣莺的声音这样回答。
死了?谁死了?没想到自己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料理府里的丧事。夫人?这府里不是从来只有自己一个夫人么?哪儿又来了一个夫人。是了,八成是其他府的夫人来探病的。宗思默满心疑惑,还没理清,就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陈紫儿和绣莺走了进来。
宗思默欣喜地走上前,但陈紫儿和绣莺却好像完全没看见她似的,径直往她的床边走。
她走上前几步,想引起陈紫儿和绣莺的注意力。但宗思默自恃身份,也只是站在原地唤道:“妹妹。”
可是陈紫儿和绣莺完全没有理她,她唤人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床前。
绣莺弯腰掀起被子,道:“夫人,您瞧。”
原来之前的夫人是在称呼陈紫儿。病了这几年,府里的下人越发没有规矩了,明明自己还好好的,竟然叫陈紫儿作夫人。宗思默寻思,下去一定要好好训斥她。
陈紫儿用帕子掩在鼻子上,皱眉道:“是死了,身体都灰败了。”
谁死了?明明自己刚刚才从那个床上下来的,旁边死了个人会不知道?宗思默好奇地走上前,探头往里面看去。
床上躺着的,赫然是她的身体!
宗思默宛如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在原地。怪不得今天自己突然能走了,怪不得陈紫儿和绣莺两人看不到也听不到自己,原来自己竟已经死了,现在站着的,只是自己的魂魄而已!
绣莺放下手里的被子,整了整衣服,突然跪在陈紫儿面前,道:“恭喜夫人得偿所愿!”
陈紫儿伸手扶起她,含笑道:“这些都多亏了你,这么多年了,你伺候这个活死人,也是委屈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会跟相爷说,你精心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陈紫儿冲床上努努嘴:“她膝下无儿无女,到时候我做主让你给她摔盆,这样你就算是她的女儿了,以后你就是相府的小姐。我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当成相府嫡亲女儿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你就擎等着享福吧!”
绣莺又欣喜地行了个礼:“多谢夫人!”
陈紫儿低下头,又看了床上的宗思默两眼,直起身子,出声笑了起来。起初她的声音还比较小,但慢慢越来越大,最终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十三年了,宗思默,整整十三年了!我熬了十三年,终于熬成了相府夫人!”她指着床上的宗思默,道:“从十三年前相爷将我带回府里,我就一直盯着这个位置,现如今,终于让我得到了!”
“你还不知道吧,当年那个撞残你的马车,就是我安排的!本来想的是撞死你儿子,但你替他挡了这糟,倒也无妨。你残了,我自有其他方法弄死他,这不,他果真‘不小心’溺毙了。你说,好端端的,他去井口做什么?”
“这都是夫人筹谋得当。”绣莺恭维道。
陈紫儿对她笑道:“采荷那事你也做得不赖。若不是你想出这么一招,还买通那个小厮一起设计采荷,我怎么也不可能抓住她私通。既已经抓住了这事,关起门来审问,接下来怎么说还不都由我们说了算。可怜这采荷,刚被那个小厮用计骗到那空屋子,就被我们抓住治她私通。她竟然还大声分辨,少不得直接拖出去打死一了百了。如不这样,有采荷成日里照顾这瘫子,时不时将府里的事情说与她听,她娘家来人,她随便在娘家人面前说几句,我还怎么安心主持相府中馈?”
“原来萱儿和采荷的死都是你做的手脚!我跟你拼了!”宗思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怒地向陈紫儿冲去。但她现在已经是魂魄,她的身体直直地从陈紫儿身上穿过去。
陈紫儿问道:“可回过相爷了?”
绣莺道:“一发现就打发小厮回了。相爷说,既已经死了,他就不过来看了,让夫人按着规矩下葬就是了。”
相爷不是替陛下去巡视防汛堤岸了吗?怎么这会子又在府里了。相爷与我恩爱多年,你做出这等恶毒的事情,相爷绝不会饶过你的!宗思默在心里大喊。
陈紫儿满意地点头:“跟我料想的一样。相爷厌烦她良久,若不是忌惮她娘家显赫,她何至于会活到现在?早都与她那苦命的儿子和丫鬟去地下团聚咯!若不是必要时刻,相爷绝不会多见她一面。现下她好容易死了,相爷巴不得早早将她埋了,从此眼不见为净,哪儿还会来看她?”
陈紫儿坐在宗思默床畔,低下头注视着她的脸,语气温柔:“姐姐,你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娘家势力太强,压得相爷喘不过气。即便相爷一路辛劳,凭自己努力坐上了宰相之位,但还是会被人在背后说吃软饭,扯着女人裙角往上爬。你是知道的,相爷最是心高气傲了,你说,他如何才能不恨你呢?”她伸手将宗思默身体上的被子往上拉拉,嘴里却一直没停:“如今你死了也好,不用再成天瘫在床上受活罪,还能去见见你那宝贝儿子,见见你那老实丫鬟,这么好的事儿哪儿找去?你放心,为了相爷的脸面,我也定会给你办一个隆重的葬礼,让你死了在地底下也能衣食无忧。这世上的荣华富贵,我可就替你享了。”
她突然用帕子假意拭着自己的脸颊,哭道:“姐姐,我可怜的姐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绣莺垂泪拉着陈紫儿,嘴里道:“夫人殁了,姨娘虽然伤心,可也要保重身子,要是病了可怎么好。”
杨紫儿一把推开绣莺,怒道:“我自入府来,与姐姐情同姐妹,姐姐一直把我当亲妹妹看待。自姐姐病了,我不能替姐姐担任何苦楚,反而让姐姐走在了我的前头,我恨不能替姐姐去死!你还跟我说什么保重身子的话!”
“陈姨娘万不可这么说。”宗思默的嫂子程雅楠自门外进来,走到陈紫儿身边扶着她道:“是我们大姑奶奶没福罢了。自她病了,姨娘尽心尽力侍奉,连我们也看在眼里,要没有姨娘,我们大姑奶奶这条命怕是早就没了……”说着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宗思默的哥哥宗思齐坐到宗思默床头,将她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扶起来靠在身上,喃喃道:“我可怜的妹妹……”他抬头看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妹夫?”
陈紫儿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倒是绣莺行了个礼,道:“回舅老爷,相爷一听到夫人殁了就晕倒了,这会子还没清醒过来呢。”
宗思齐点点头,不再言语,满室里只听到一片哭声。
宗思默扑倒宗思齐的身上,哭喊道:“哥哥,哥哥你看看我啊,我在这里啊!是他们害死了你妹妹,是你的好妹夫和你眼前这两个毒妇!哥哥你为什么听不到啊……”
宗思默哭得肝肠寸断,奈何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她听到她。她气的全身发抖,在心里赌咒发誓,一定要让这几个烂了心肝的人不得好死!突然她眼前一黑,没了知觉……